受降儀式是共和四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舉行的。對於五羊城而來,從這一天起,原本不得不擺在第一位的大齊同心十九年年號反而得以除去,改稱葵花王朝三百四十六年。因為正好相差了三百年,最早開始歡呼的是學校裡那些年幼生徒,因為他們不需要再刻意去記相差了二十七年的大齊年號了,而對於一般民眾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可以接受的,因為一切與以往都沒什麼不同。只是,五羊城執政府裡,卻開始了一場不亞於驚濤駭浪的突變。
第一個浪,是從七月二十五日晚間吏部司長居信廉的自殺開始的。
五羊城五部司司長中,居信廉的資格並不算老,但他對共和的信念最為堅定。五羊城向大齊帝國稱藩,就已讓他耿耿於懷,現在竟然更成了這些金髮碧眼的葵花王朝的海外領,讓他越發難以忍受。受降儀式上他就險些發作,但也知道發作了沒半點好處,只是讓五羊城徒增一番屈辱,因此他在於佩利的墨龍號上強忍著一口氣卑躬屈膝,回到家裡,便穿上了吏部司司長的制服,當夜寫了一封長長的遺書後服毒自盡。這遺書中對五羊城執政府上下破口大罵,唾罵他們只知自己的榮華富貴,全然失去了氣節。
“天地有正氣,唯在士之一死。信廉不才,願著先鞭,以告共和前賢於地下。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居信廉這封遺書寫得擲地有聲,特別是最後兩句,本是前朝帝國軍的葬歌。共和國成立之初,這葬歌曾經遭禁,後來也無人傳唱了,曲子都被改成了一首雜曲,但記得此歌的老年人還有不少。雖然執政府在居家家屬報告居信廉死訊不久就下令封鎖訊息,可這遺書還是不知被誰傳抄了出去,不脛而走,才幾天便傳得滿城都是。據說不少老人讀到最後這幾句時,都為之落淚,有些感情豐富的甚至號啕大哭。
這件事其實並不算大,但讓杜休倫有點措手不及。杜休倫也沒料到居信廉這等高官居然會不惜一死以殉信念。他本來覺得憑藉於佩利的艦隊之威,足以壓制任何五羊城異動,但出了居信廉這等人,五羊城民心已開始有不穩的跡像。一旦真個爆發出來,後果實是不堪設想。
究竟該怎麼辦?杜休倫心頭不禁有些茫然。他雖然學會了這個地方的語言,也瞭解了此間的風土,但對這裡的民情仍是始料不及。這種事一旦處理不當,只怕會變成一場暴亂。於佩利提督現在最重要的便是儘快盡多地收集資金,因此這當口千萬不能出亂子。
也許,應該以嚴刑威嚇,將這件事壓下去?
正當杜休倫沉思的時候,門外響起了侍從陶伯特的聲音:“休倫大人,五羊城的王司長大人求見。”
杜休倫怔了怔,才省得“五羊城的王司長”指的當初初來時曾見過一面的禮部司司長王趾青。此人在接到第一次下書後便讓自己文書金秋範出面交涉,以示不屑,但上回受降儀式上倒是全然沒了那回的排場,伏地行禮很是恭敬,這回更是用了“求見”一詞,自然再不擺譜。杜休倫道:“那就請他進來。”
王趾青進來的時候,杜休倫站都沒站起來,只是點了點頭道:“王大人。”王趾青倒是沒半點不快,深深一躬,說道:“杜大人,王趾青有禮。”
杜休倫心中實是有小小折辱他一下的意思,但見王趾青前倨後恭至此,他也不好太過傲慢,又點點頭道:“王大人好。不知王大人此來,有何指教?”
他雖然已是放下了折辱王趾青之心,但生就的驕橫性子,這話仍是相當不客氣。只是王趾青卻渾若不覺,又深深一躬道:“杜大人,近來城中為居大人之死,頗有民議,趾青實恐有宵小藉機生事,還請杜大人三思。”
杜休倫沒想到王趾青一語便說中了自己的心事,不由一怔,不自覺放緩了口氣道:“王大人可是有何好主意平息此事麼?”
“趾青不才,但不知杜大人有何打算?”
杜休倫猶豫了一下。他實不願將自己的心思闔盤托出,沉吟了一下道:“於佩利提督要我盡力平息民議,使萬民能夠安居樂業,一仍其舊,所以敢有非議者,當以重刑處之。王大人以為如何?”
這樣的應對杜休倫並非沒想過,但他也深知於佩利的艦隊雖然憑飛龍軍擊垮了五羊水軍,但要壓制全城還力有未逮。這樣的高壓萬一未能取得預計的效果,反成引火燒身之勢,就算於佩利提督最終動用飛龍軍強行壓制,可民心一失,再要收回來便難了。三聖皇的計劃是得到一個富庶的五羊城,使之成為葵花王朝立足中原的橋頭堡,而不是一個殘破不堪、毫無用處的廢城,所以他一直拿不定以高壓壓制的決心。只是雖然不能決定,他卻仍是說出口來,想看看王趾青怎麼說法。
杜休倫剛說完,王趾青一撫掌道:“杜大人明鑑!亂世用峻法,我中原古人有此明言,杜大人神目如電!”
杜休倫一怔。他本來覺得王趾青定然是會要求懷柔,再聽聽他說的懷柔之策是否可行,實是沒想到王趾青竟會贊同強力壓制。這般一來,他反倒不好介面了,說道:“王大人也這麼想麼?”
王趾青點了點頭道:“峻法重典,乃是治亂之虎狼藥。雖然不能輕用,但緊急之時,非此不可。杜大人,五羊城既蒙葵花王恩典,收為海外領,自應愛民如子,萬不可姑息縱容,使宵小跳梁。”
杜休倫聽王趾青說得甚是慷慨激昂,心想旁人若不知身份,只聽這一席話,大概會以為這王趾青才是於佩利的通事。不過他也知道,每次征服一個地方,首要之事是儘快平息混亂,如此這地方才能步入正軌,正為為葵花王軍提供源源不斷補給的基地。五羊城是他們這一路征服的最為繁華的一個地方,特別是軍隊相當有戰力,如果不是於佩利提督有那支飛龍軍,勝負只怕還未可知。作為本地高官的王趾青,就算當初他擺了不少架子,但現在能如此配合,可見還是個識時務者。杜休倫也提起了興趣,問道:“只是現在民心尚不曾完全平定,現在以重典,反一激發民變,又將如何?”
王趾青道:“過猶不及,所以依趾青之見,眼下應該雙管齊下,恩威並重。對以口舌亂民心者,當治以重罪,同時又要為萬民樹標,以示葵花王之仁厚。”
杜休倫越聽越是入耳。軟硬兼施,恩威並重,這一手也是他這一路來慣用的。但先前征服的那些小國,有些還幾近蠻荒,但看到於佩利提督的艦隊到來,轟出一炮,但讓他們震驚萬分,如見天神。然後再加點懷柔手段,那些小國寡民無不心悅誠服,很好治理。可是五羊城因為繁華得較葵花王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五羊城民不是開一兩發炮就能震懾得了的,所以於佩利提督也不得不出動了飛龍軍。可飛龍軍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動用的,對這座城池該如何恩威並重,杜休倫實在還沒聽。聽得王趾青此言搔到了心頭癢處,他道:“請教王大人有何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