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夫人將剛煮好的稀粥端上了桌。桌上已放了三碟醃菜,一碟子是醃乳瓜,一碟子萵筍卷,還有一碟子酸白菜,都是用自家後院裡種的蔬菜所制。鄭夫人心靈手巧,這些年廚藝更是精益求精,這三色醃菜雖然極是尋常,做得卻精緻之極,乳瓜一根根排成了菊花形,萵筍卷每一個都一般大小,是用萵筍切成極細薄片捲成的,酸白菜也切成了半寸來長的方塊,每一塊連一點缺口都沒有,放在碟中倒如一堆小小的玉瓦。鄭司楚坐到桌前,還沒端起碗,一見這三碟醃菜,微笑道:“阿容,你也真夠用心的,幾碟子小菜還裝盤,費了你不少時間吧。”
鄭夫人也淡淡一笑道:“倒沒什麼。食之一道,原本就在色香味形四字麼。”
鄭司楚挾起了一個萵筍卷放進口中。這其實是北方口味,但鄭夫人是南邊人,按五羊城的醃法來做,不似原先那般鹹辣,嚼在口中卻更加脆嫩鮮美。他嚼了幾下,又喝了口粥,看著忙忙碌碌的妻子,心中突然泛起一絲酸楚,輕聲道:“阿容……”
鄭夫人聽得他的聲音,抬頭道:“司楚,怎麼了?”
鄭司楚見妻子容貌依如昔日一般秀麗,但眼角終究已多了幾絲細紋。他嘆道:“阿容,我真對不住你。”
鄭夫人心性聰敏,更兼夫妻連心,已知丈夫要說些什麼,微笑道:“兒子都那麼大了,還說這些見外的話。”
她心知丈夫實是個才學冠絕今世之人,當年也是少年得志,也曾經有過叱吒風雲的一刻,可造化弄人,這十幾年來碌碌無為,更被人們說成是賣國求榮之輩。雖然鄭司楚這些年亦是心平氣和,甘於淡泊,但她知道丈夫心中終究仍有那一股永不銷磨的不平之氣。她還待再說一句什麼,卻聽門外有人高聲道:“小師妹在家麼?”
這是五羊城大帥宣鳴雷的聲音。宣鳴雷是鄭司楚的多年知交,更是鄭夫人在音律上的師兄。這些年來,也虧得宣鳴雷的關照,鄭司楚才能過得平靜安穩的日子。否則以他揹負的這個“賣國賊”的名聲,只怕尋釁之人會日日不斷,讓人難以招架了。
宣鳴雷是楚翰白的拳術和刀法師傅,鄭司楚自己則教兒子槍馬。宣鳴雷一身本領,偏生自己親生兒子沒這個天賦,他只能把希望都寄託在楚翰白身上了,因此教授拳法刀術極為上心。雖然他身為大帥,軍中事務繁忙,但當初楚翰白初習拳術刀法時,宣鳴雷索性把楚翰白帶到自己家中住了足足半年,後來還是鄭夫人實在想念兒子,硬把楚翰白接了回來,宣鳴雷卻說此時乃是習武的關鍵時刻,不能鬆懈,居然天天來鄭家教楚翰白,弄得鄭司楚大為過意不去,鄭夫人也很不好意思,只得讓楚翰白在宣鳴雷的帥府又住了三個月,以至於當楚翰白回家的時候,對父母都有點生份了。現在楚翰白年紀漸長,拳術和刀法也早已習成,宣鳴雷自然不會天天過來,但每隔個十天半月仍來鄭家檢視一下楚翰白的練習成果,順便與鄭司楚小酌一番。
鄭夫人聽得師哥的聲音,忙過去撩起了門簾道:“師哥,你怎麼有空來?”她剛把門簾撩起,見宣鳴雷身邊還站著宣鐵瀾,笑道:“鐵瀾,你也來了啊。”
宣鐵瀾上前行了一禮道:“鄭伯伯,師姑,小侄有禮。”
宣鐵瀾的性子與父親大為不同,向來斯斯文文,只是這時甚至有些侷促不安了。鄭夫人倒是一怔,還沒細問,宣鐵瀾已道:“師姑,翰白昨晚回家了麼?”
鄭夫人道:“很晚才回來。他是不是又在學校惹禍了?”
她心知這兒子雖然在學校裡成績極好,可性子之頑劣,亦是數一數二,何況還學成了一身的武藝,經常會惹出點不大不小的事情來。因為鄭司楚不甚好出面,每回都是她去學校向對方賠禮的。昨晚楚翰白回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直到現在還在床上呼呼大睡,多半是惹是生非去了。不過看他睡那麼死,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反正也慣了,就不必多想。宣鐵瀾聽得楚翰白回來了,這才長舒一口氣道:“回來就好,嚇死我了。”
鄭夫人見他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更是詫異,正待細問,鄭司楚已走了出來道:“老在門口做什麼?宣兄,快進來吧,我們喝一杯。”
鄭司楚與宣鳴雷兩人都甚好杯中之物,宣鳴雷更是無酒不歡。不過他雖然是個威然赫赫的大帥,卻更是個懼內之人,因為少年時每飲必醉,每醉必發酒瘋,後來宣夫人便不許他在家中飲酒,在外喝酒也以半斤為度。因此宣鳴雷到鄭家,另一個目的就是過過酒癮。若是平時,宣鳴雷定然老實不客氣地過來了,但此時卻搖了搖頭道:“鄭兄,先說完這件事再喝吧。鐵瀾這小畜生,唉,你快跟鄭伯伯實說,你們昨天干什麼去了。”
宣鐵瀾骨子裡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可對父親卻是望而生畏。他現在已經是個有職事的青年老師,但在宣鳴雷眼裡仍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被父親罵了個狗血噴頭,宣鐵瀾也不敢多嘴,苦著臉道:“鄭伯伯,是這樣的……”
宣鐵瀾是做老師的,口齒便給,說得簡明扼要。一開始鄭司楚與鄭夫人兩人還並不如何上心,但越聽越是擔心。楚翰白深夜方回,對他來說也是家常便飯,他二人向來不以為意,也知道兒子生來就是這個不服管的脾氣,只消不幹壞事也由著他去了。可是聽得宣鐵瀾說起,他們昨晚居然幹了這般膽大包天的一件事,而那艘船聽起來定不是什麼做正道生意的。如果行跡露在那夥人眼裡,只怕會後患無窮。
待宣鐵瀾剛說完,鄭夫人便急道:“鐵瀾,後來你一直沒碰到翰白麼?”
宣鐵瀾點了點頭:“是啊,師姑。昨晚我跟翰白分手後,就一直沒再看到他。”他頓了頓又道:“翰白回家了就好。”
昨晚宣鐵瀾見來的那艘船如此詭秘,已是心怯,但楚翰白偏生要做到底。宣鐵瀾雖然自己離開了,心裡卻更是忐忑,心想這事是自己出的主意,若是楚翰白有個三長兩短,那再也沒臉見鄭伯伯和師姑了。他一直等到了天亮也不見楚翰白,回家後越想越是不妙。他家中是母嚴父慈,這等事沒敢跟母親說,便偷偷跟父親坦白了。宣鳴雷一聽這訊息,再也坐不住,馬上拖著兒子過來。宣鐵瀾縱然天不怕地不怕,這時也嚇了個半死,但又不敢不來。待聽得楚翰白已然回家,他真個如蒙大赦,說話也順暢了許多。
待聽宣鐵瀾說完,鄭夫人向丈夫望了一眼,又轉向宣鐵瀾說道:“鐵瀾,沒出事就好。不過你是做哥哥的,以後千萬別這般冒失了。”
這話雖然婉轉,但也已是在責備了。鄭司楚生怕宣鐵瀾受不了,忙道:“鐵瀾,今天你還要回校備課吧?反正也沒事,就快點走吧,我和你阿爹喝兩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