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說吧。”
就在這時,吉考官突然舉起了一隻手。
他眉尾向下撇著,看上去愁眉苦臉,很不喜慶,跟名字完全不匹配。
他跟著孫博然來,無論前面對話還是後面坐上太師椅,一直一言不發,對周圍的事很是索然無味的樣子。
“我也打了零分,我來說下我的理由。”這時他突然開口,興致缺缺地說。
“吉大師請。”孫博然點了點頭。
“這考生基本功是不錯,但都到院試了,咱們考的又不是基本功。”吉考官轉著手裡的炭筆。他的手跟在場的所有木匠一個,面板粗糙,指關節粗大,很不好看。但炭筆在他手指間旋轉,輕巧靈活,簡直像是脫離了正常的力學原則。
“這些小崽子經過了縣試,經過了府試。這兩項考試用來做什麼的?基本功早就考過八百次了,還要等到現在來考?”他掀了掀眼皮子,目光冷然掃過下方考生,平平淡淡地說,“就像讀書人的科舉,三字經背得再熟,能考得中秀才?沒門兒吧?”
他這個例子舉得太有力了,鄧知府只能閉嘴。
“劉大師這亭子十分高明,用的是最簡單明瞭的法子。單隻說這個架子的話,我八歲就能用柴火棍兒堆出來。十幾二十歲的徒弟,三天時間,連架子都撐不起來,要麼不用心,要麼沒腦子,哪種都得吃鴨蛋!”吉考官一字一拖,說得慢條斯理,甲二一六號考生盯著左右兩件完全不同的模型,默默地低下了頭,臉孔再次漲得通紅。
“咱們木匠師傅做東西,甭管做得好不好,首當其衝得是那樣東西。做得再好,不是個東西,那有什麼用?”吉考官慢吞吞地說完,往後靠回到自己的椅背上,說,“我說完了,我就給這麼多分,不打算變了。”
“吉大師說得不對。”魯考官聽完,突然笑眯眯地開了口,搖了搖頭,“可不止是木匠師傅這麼覺得,所有手藝人都是這個樣子。第一重要的得是個東西,第二重要的才是做得好不好。”
“對。”冼考官言簡意賅地說,廖考官點頭附和,表示同意。
幾個考官不管以前是什麼流派,有沒有什麼樣的過往隔閡,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高度的一致。
吉考官和魯考官的“是不是個東西”的言論,更是意有所指,話裡是帶著刺的。
徒工試評分是各位考官的事情,鄧知府突然發話質疑,張總督表面沒開口,其實已經表明了支援的立場。他們這樣做當然不是沒有來由。
甚至他們今天突然到場要求旁觀,也是帶著目的來的。
徒工試以及百工試,讓工匠可以參加科舉,從根本上觸及了讀書人的利益。
雖然到現在為止,朝廷還沒有真正從這個系統裡選出工匠官員,但對於工匠地位的提升已然可見。
往年的徒工試,主考官是科舉出仕計程車人,工匠只能作為副考官進行協助,主次之分很明顯,還勉強在士人勢力的容忍範圍內。但今年,從主考到副官全部由工匠掌控,士人們的危機意識就來了。
但是不知為何,皇上對這件事的態度非常堅決,另一些關鍵人物又在此事上保持了沉默,於是就算再多人不滿,這件事還是照上意執行了下來。
不過立場的不同還是存在的,所以張總督會願意到這裡來,也默許甚至樂於見到鄧知府出面找事。
但有彼就有此,張總督他們想奪回失去的陣地,工匠考官們也不想好不容易拿到的利益就這樣丟失。
所以吉考官第一個站出來吭聲了,魯考官本來還在擔心他說得是不是太激烈太過分,結果一看孫博然的臉色,得,他知道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