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睡了沒有,我有話跟他說。”這是他們剛下扶梯時他講的第一句話。
“早睡了,”機靈鬼推開一道門,答道。“在這兒呢。”
永昌躺在地板上一張粗陋的床上,睡得很沉,焦慮、哀愁以及緊閉的鐵窗,使他顯得那樣蒼白,像是死過去了一般——這不是裹上屍衣,裝進棺材的死者模樣,而是生命剛剛逝去時的形象:幼小柔弱的靈魂飛往天國只一瞬間的功夫,塵世間齷齪的空氣還來不及玷汙這正在昇華的聖體。
“現在不談,”老駱駝說著,輕輕地轉身離去。”明天,明天。”
早晨,永昌醒了,發現自己那雙舊鞋不翼而飛,床邊放著一雙鞋底厚厚實實的新鞋,他不禁嚇了一大跳。剛開始他還很高興,以為這是自己即將獲得自由的預兆。
他坐下來,跟老駱駝一起吃早飯時,這些想法就頓時化為了泡影,老頭兒說話時的口氣和臉色更增添了他的恐慌,他告訴永昌,當天夜裡要送他到張胖子那裡去。
“就——就——留在那兒了?”永昌急不可待地問。
“不,不,不是讓你留在那兒,”老駱駝答道,“我們捨不得你。永昌,別害怕,你還要回我們這兒來的。哈哈哈!我們可不會那樣狠心,把你打發走。喔不,不會的。”
這功夫,老頭兒正躬著腰在火上烤饅頭,他一邊這麼逗弄永昌,一邊回頭看了看,格格地笑了起來,似乎表示他心中有數,只要有法子,永昌還是巴不得溜之大吉。
“我尋思,”老駱駝說話時一雙眼睛盯在永昌身上,“你很想知道上那裡幹什麼去啊?”
一見老賊對自己的想法瞭如指掌,永昌不由得紅了臉,但還是大著膽子說,是的,他的確很想知道。
“你想想看,去幹什麼?”老駱駝反過來問他。
“我真的不知道。”永昌回答。
“呸。”老駱駝唾了一口,對著孩子的面孔細細察看了一番,帶著一副沮喪的神情轉過身去。“那,等會告訴你吧。”
看得出來,永昌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表示出更濃厚的好奇心,老駱駝顯然大為光火。然而事實上,儘管永昌心急如焚,卻被老駱駝眉宇間那股掩藏不住的奸詐以及自己的種種猜測攪得六神無主,也顧不上繼續問長問短。
他已經沒有別的機會了,老駱駝直到天黑都是在作出門的準備,老是陰沉著臉,一聲不吭。
“你可以把蠟燭點上了,”老頭兒說著,把一支蠟燭放在桌上。“這兒有本書,你看看吧,等他們來接你。祝你晚安。”
“晚安。”永昌輕聲答道。
老駱駝朝門口走去,邊走邊扭過頭來打量這孩子。他突然停下來,叫了一聲永昌的名字。
永昌抬起頭,看見老駱駝用手指了指蠟燭,意思是要他點上。永昌照辦了。他把燭臺放到桌上,發現老駱駝依舊站在房間對面的暗處,眉頭緊鎖,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
“當心一點,永昌。當心。”老頭兒揮了揮右手,像是在警告他。“他是個魯莽傢伙,發起性子來連命都不要。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句話也別說,他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留神些。”老駱駝重重地吐出最後一句話,繃緊的面部表情逐漸化為一種獰笑,點了點頭,離開了房間。
老頭兒走了,永昌用手支著腦袋,懷著一顆顫動的心,反覆推敲著剛聽到的一席話。
對於老駱駝的一番告誡,他越琢磨越猜不透其中的真實目的和含意,想不出派自己到張胖子那兒去會有什麼罪惡目的,而這個目的又是跟老駱駝呆在一起所無法達到的。
他沉思了好一會兒,才認定自己是被選去替那個強盜打打雜,等物色到另外一個更為合適的小孩再說。小永昌早就逆來順受慣了,呆在這裡也吃盡了苦頭,面對瞬息萬變的前景,他就是想哭也哭不出來。他悵然若失,想了一會兒,重重地嘆了口氣,剔掉燭花,拿起老駱駝留給他的那本書,讀了起來。
他翻了幾頁,剛開始還漫不經心,突然,眼前一亮,其中的一節將他吸引住了,不多一會兒他就沉浸在這本書裡了。這本書記錄了一幫大名鼎鼎的罪犯的生活經歷和審判過程,書頁已經翻得汙穢不堪,蓋滿指頭的印跡。
他在書中讀到了足以使人四肢冰涼的一樁樁駭人聽聞的罪行,發生在僻靜路邊的神秘兇殺,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給埋進了深坑,或者丟在井裡,儘管這些坑和井很深,卻還是瞞不過去,事隔多年到底還是給抖落出來,兇手見狀一個個變得瘋瘋癲癲,驚恐之下只好從實招來,大聲要求上絞刑架,以了結自己的痛苦。
還有這兒,他讀到有人深更半夜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卻禁不住自己的種種邪念引誘,幹出些個血腥的兇殺案,讓人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四肢癱軟。這些嚇人的描述是那樣真實可靠,栩栩如生,彷彿一頁頁泛黃的紙張都叫血痕染紅了,書上的話迴盪在他的耳邊,就好像那是死者的靈魂正在喃喃絮語低聲訴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