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的試用期結束了,永昌正式當上了學徒。眼下正是疾病流行的有利時節,用商界的行話來說,棺材行情看漲。
幾個星期之內,永昌學到了很多經驗,老史的點子別出心裁,果然立竿見影,甚而超出了他最為樂觀的估計。
當地年紀最大的居民都想不起有哪個時候麻疹如此盛行,對兒童的生命形成如此嚴重的威脅。
小永昌多次率領葬禮行列,他配上了一條拖到膝蓋的帽帶,使城裡所有做母親的都生出一份說不出的感動和讚賞。
永昌還陪同老闆參加了絕大多數為成年人送葬的遠征,以便操練作為一個幹練的殯葬承辦人所必備的莊重舉止和應對能力,他在無數次機會中觀察到,一些意志堅定的人在經受生離死別考驗時表現出令人羨慕的順從與剛毅。
比方說,老史收到了一張替某一位有錢的老爺或者太太舉行葬禮的定單,死者身邊圍了一大幫侄兒侄女,這些人在死者患病期間滿腔悲痛,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中也全然控制不住,背地裡卻再歡喜不過了—個個躊躇滿志,談笑風生,無拘無束地打渾逗趣,就跟沒有什麼惹他們心煩的事情發生一樣。
男士們以絕代英雄般的鎮定剋制著喪妻的痛苦,作妻子的表面上為丈夫換上了喪服,但決非出於優傷,她們內心早已盤算好了,穿上去既要儘量得體,又要儘可能增添魅力。
看得出來,一些在葬禮進行中痛不欲生的女士先生一回到家裡便恢復過來,沒等喝完茶已經安之若素了。
這一切細看起來,頗為令人開心,而且極富教益,永昌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內心十分佩服。
在這些正人君子的榜樣感召下,他變得逆來順受了。好幾個月來,面對師兄劉二的欺凌和虐待,他一直忍氣吞聲。
劉二待他比當初厲害多了。眼看新來的小傢伙步步高昇,穿上了細白夏布長衫,自己資格比他老,不由得妒火中燒。
老史婆娘看出丈夫想和永昌聯絡感情,成了他的死對頭。所以一頭是這幾位冤家,另一頭是生意興隆的殯葬業務,永昌處在二者之間,他的日子沒那麼舒服愜意。
一天,永昌和劉二照著平日開晚飯的時間一塊兒下樓,來到廚房,共同享用一小塊毫無油水的羊頸子。
劉二想戲弄一下小永昌吧。
劉二打定主意要開這麼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將雙腳蹺到桌布上,一把揪住永昌的頭髮,擰了擰他的耳朵,闡發了一通自己的看法,宣佈他是一個“卑鄙小人”,而且宣稱自己將來看得到他上刑場,這樁值得期待的事件遲早會發生云云。
劉二把各式各樣逗貓惹狗的話題全搬了出來,凡是一個出言不遜、心理病態的人想得出來的都說了。
然而這些辱罵一句也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把永昌惹哭。劉二還想做得更滑稽一些。
“要飯的”劉二說,“你老媽還好吧?”
“她死了,”永昌回答,“你別跟我談她的事。”
永昌說這句話的時候漲紅了臉,呼吸急促,嘴唇和鼻翅奇怪地翕動著,這是一場嚎陶大哭即將爆發的先兆。他的攻勢更凌厲了。
“要飯的,她是怎麼死的?”
“老太婆告訴我,是她的心碎了,”永昌彷彿不是在回答劉二的問題,而是在對自己講話,“我知道心碎了是怎麼回事。”
“要飯的,你真是蠢到家了,”諾亞看見一滴淚水順著永昌的臉頰滾下來,“誰讓你這麼哭鼻子?”
“不是你,”永昌趕緊抹掉眼淚答道,“反正不是你。”
“不是我,嗯?”
“對,不是你,夠了。你別跟我提起她,最好不要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