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二傻子把犁鏵套繩收拾齊備,從馬號裡牽出紅馬拴在院子裡的石雕拴馬樁上,扯著大步走進院庭。
梅仁厚從裡屋走出來,難得對他客氣了一回:“你先喝口茶。”
二傻子站在院庭裡說他不喝。
梅仁厚說:“今天我們種藥材去。種子你甭管,我拿著。”說著噴出一口煙,吹淨水煙筒裡的菸灰,放下水煙壺,喝下最後一盅茶,就地走出街門,進入馬號。
二傻子解下紅馬牽著,套上犁杖。梅仁厚又叫他扛起沉重的鐵齒大耙子,
他自己腋下挾著一把钁頭,馬丁拿著一把竹條掃帚。二傻子很驚奇地發現神父也在,這個和尚不僅會念經,難道還會種地?
二傻子回過頭問:“洋大人,你拿掃帚做啥?”
神父也不解釋:“拿就是有用嘛。”二傻子就不再問。三人走過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灘,紅馬拖著空犁在田間土路上撞出瞠瞠瞠的聲響。
田野已經改換過另一種姿容,斑斕駁雜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樣脫光褪盡蕩然無存了,河川裡呈現出一種喧鬧之後的沉靜。
灌渠渠沿和井臺上堆積著剛剛從田地裡清除出來的包穀稈子。麥子播種幾近尾聲,剛剛播種不久的田塊裸露著溼漉漉的泥土,早種的田地已經泛出麥苗幼葉的嫩綠。
秋天的淫雨季節已告結束,長久瀰漫在河川和村莊上空的陰霾和沉悶已全部廓清。大地簡潔而素雅,天空開闊而深遠,清晨的冷冷空氣使人精神抖擻。
紅馬拽著犁杖踏進自家的地頭,二傻子把犁鏵插進土地,回過頭問:“種啥藥?我可沒種過。你說咋種?”
神父告訴他,還是像種麥子一樣要細耕,種子間隔一大犁或兩小犁溝溜下,又像種包穀一樣。為了撤播均勻,需得給種子裡摻上細土成細沙,因為種子太小太小了。
二傻子吆喝紅馬排起來。一犁緊靠一犁,耕得比麥子的壟溝更精細。
神父看了看翻耕過的土壤又改變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塊子弄碎了,再開溝播種。現在這樣子下種不行。”
經過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和收穫時的踩踏,粘性的黃泥土地嚴重板結,犁鏵上翻出大塊大塊的死泥硬塊,細小的種子頂不破泥塊就捂死在土層裡了。
二傻子禁不住問:“啥藥材嗎比麥子還嬌貴?”
梅仁厚說:“罌粟。”白梅仁厚說罌粟就跟說麥子包穀或者豌豆一樣平淡。
二 傻子就不再間。他不懂得罌粟,自己並不奇怪,幾百種中藥材裡,他連十個藥名也記不清,罌粟想來也就不過是一種中藥,或者屬貴重稀欠一點罷了。
太陽昇上白鹿原頂一竿子高了,這塊一畝多點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鐵齒耙,白梅仁厚扯著兩條套繩指揮吆喝著紅馬耙磨過一遍,地面變得平整而又疏鬆。
二傻子又解下耙來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過的土地上開溝播種了。馬丁每隔兩小犁,跟著二傻子的屁股溜下摻和著細土的種子,然後用長柄掃帚順著溜過種子的犁溝拖拉過去,就給那些細小嬌弱的罌粟種子覆蓋上一層薄土了。
這時候,好多在田地裡勞作的男人都立在遠遠近近的地方瞧著這三人的奇怪舉動,怎的用掃場掃院的掃帚掃到犁溝裡來了?
莊稼漢對這些事興味十足,紛紛趕過來看看白梅仁厚究竟搞什麼名堂。他們蹲在地邊,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撿起幾粒剛剛溜進壟溝的種子,在手心捻,用指頭搓,那小小的籽粒幾被捻搓淨了泥土,油光閃亮,像黑紫色的寶石。
他們嘻嘻地又是好奇地問:“梅老爺,你種的啥莊稼?”
梅仁厚平淡地說:“藥材。”
他們還問,“啥藥材?”梅仁厚仍然像說到麥子包穀穀子一樣的口氣說:“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淑萍從人群后邊的陰涼地裡走出來,手裡拿著兩隻茶碗。她的貼身丫鬟吳媽拎著一壺茶跟在她後邊。吳媽年紀並不大,也就比少奶奶大兩歲,但是因為嫁了人,做了寡婦,所以被人叫大了。
少奶奶走到少爺跟前,為他斟了一碗茶水,舉到他嘴邊讓他喝。她舉著碗,讓二少爺喝乾了裡面的水。二少爺鬆了口氣。
少奶奶又為馬丁倒了一碗茶,馬丁的臉哆嗦了一下,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淑萍笑著,笑得沒有一點兒聲音。她說:“彆著急,彆著急。到陰涼裡歇歇,別曬著了。歇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