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青黛
是夜,喜來穿著寢衣,坐在鏡子前老僧入定一般動也不動,阿祥進來看見了,疑惑道:“少爺,大冷天的你做什麼?參禪也沒有這樣的。”
喜來摸了摸臉,盯著銅鏡喃喃道:“阿祥,你看我像個男人麼?”
阿祥邊鋪被子邊道:“不像才好呢,男人粗胳膊粗腿的,難看死了!”
喜來頓了一頓,鏡子裡阿祥正專注地把被面撫平,看也沒看這邊一眼。他莫名火起,冷道:“你懂什麼?——出去!”
待阿祥真的出去了,他更加氣悶,鏡子裡的桃花眼巴掌臉越看越可厭,索性扣了鏡子,找出許久不碰的玉簫,靠在窗邊嗚嗚地吹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身子都被秋夜浸冷了。恰此時,一件衣裳披到肩上,卻是阿吉靜靜道:“少爺有興致,也該加件衣裳,冷冰冰地站著,吹出的簫聲也是冷冷的,聽著怪怕人的。”
喜來望著殘缺的月亮,迎面吹著風,喃喃道:“越來越涼了這天兒,他可要怎麼捱過去呢?”
“少爺放心,索歡公子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阿吉從來一副敦厚樣子,不比阿祥活潑,然而嘴角常常掛著恰到好處的淺笑,讓人心裡舒服。
喜來笑道:“託你吉言吧!”
“少爺,”阿吉一拍手:“你一向愛笛聲的悠揚婉轉,不如吹來換換心情,吹好了,沒準兒索歡公子都能聽見呢!”
他哪裡能聽見,也把我當孩子來哄,喜來心裡不高興,卻也希望如他所言,果然就命取了竹笛來。
青黛一覺醒來,喚貼身小僕魚潛拿水,魚潛端了水到床前,氣呼呼道:“喜來少爺可是瘋了,一會兒蕭一會兒笛的,深更半夜,還讓不讓人睡了!”
小竹軒在下風口,那笛聲順著風聲傳來,格外清晰響亮。
青黛聞言一頓,問:“你說什麼?”
那魚潛本撅嘴瞪眼,聽得青黛語氣不對,忙閉緊嘴,但看時,青黛又在一口一口的垂眸喝水,看不出是什麼意思,於是猶猶豫豫道:“少爺今天累著了,好不易歇下,喜來少爺這般鬧騰,真太不懂事了。”
“也沒怎麼的,”青黛把杯子放到他手心裡,淡道:“分內之事而已,只要大家好好兒的,我哪怕是跑斷腿呢。”
魚潛貼上去笑道:“哪能斷呢——誰不知道咱們南風閣最服的就是您,什麼都是您一句話的事兒!不像喜來少爺,幫不上忙不說,還怕現在不夠亂似的!”
“嘖!”青黛搖搖頭,忽捏著他的下巴,打量道:“你是不是瞧著墜雁成了優伶,所以耐不住心癢癢了?!”
墜雁本是青黛的貼身僕從,因為辦事牢靠,長得清俊不俗,深得青黛喜歡。青黛就和露落商量,讓他做了優伶,而且還是在上頭的“刃”。本來少爺都是由兩個人貼身伺候著,重錦自不必說,他的人都是肖宅撥來的,莫說兩個,便是二十個也不成問題,且無賤籍,不受南風閣約束,青黛向來簡單清淨慣了,不喜歡那麼多人在屋裡,只挑一個清倌,先前是墜雁,現在就是這魚潛——也難怪他要生出許多旁的心思。
“我若是不抬舉你,倒對不住你這張好臉面了。”青黛柔聲一笑。
魚潛又羞又怕,搖頭道:“少爺,我……”
“魚潛墜雁,沉魚落雁,你真以為像旁人揣測那般,你有沉魚之姿,便一定有西子之運麼?老實告訴你,‘魚潛在淵,或在於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蘀,他山之石,可以為錯’,你可別會錯了意!”
魚潛雖不太明白意思,卻覺著不是好話,冷汗沁出,忙跪下磕頭,“少爺,我怎麼敢!”
青黛把杯中剩水輕輕一潑,澆他滿頭滿臉,“不敢你成日上躥下跳的搬弄是非?喜來是我弟,你是什麼東西,敢在我面前編排他!不要以為我好性兒耳根子軟,就當我是軟柿子好拿捏,下次再當著我的面說這些個沒眼色的話,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是……”魚潛跪在冷硬的地磚上抹眼淚,嚇得瑟瑟發抖。
青黛側著身子朝裡假寐半個時辰,終於起身嘆道:“起來罷,莫要怪我話說重了,你是我身邊的人,怎能不知輕重,讓外人聽去了,還以為是我教的呢。你在我的身邊日子短,不知我的為人,這輩子就這兩個異姓兄弟了,只盼著和他們一直在一起呢!你說誰不好偏去說他們,我可不就惱了?”
魚潛抽抽搭搭地點著頭道:“是我錯了……”就是不敢起來。
青黛忙扶起他,滿面自責,“我也有錯。南風出了大亂子,我心緒敗壞,難免火氣大些,可你若是外人,我也不對你撒氣了。”青黛拉他坐在床上,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難得你有志向,我不該說那些話打擊你,你莫見怪罷。”見魚潛又要縮下床去跪,神色間俱是賠著十分小心,就按住他緩緩笑道:“你放心,誰得力我知道,墜雁一開始也是莽莽撞撞的,一歷練,什麼都好了。”
魚潛自從被青黛挑了去,旁人少不得要奉承一番,他又一向自傲比一般人長得好,故而三番兩次,言語之間多見輕狂,青黛偶爾撞見,也只一笑了之,未有苛責,就越發長了他的性子,竟發展到青黛前腳一走,小竹軒就成了他的天下。如今青黛發作,方才知道這個以溫柔和善著稱的主兒也不是一味好欺負的,只覺得他苦一句甜一句,叫人又是敬又是怕,又是喜又是驚,暈頭轉向,跟灌了三五碗迷魂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