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一群醉鬼
不尋常——鳳麟抱臂看著空無一人的思來居想,鳳棲梧亦滿面疑竇。
“有喘氣的不?出來一個!”鳳麟喊了一聲,卻無人應答,待又要喊,鳳棲梧止住他說:“有人。”兩人側耳細聽,果然自屋子深處傳來斷續的嬉笑聲。
思來居的男僕,個個衣松帶解,冠歪帽斜,四下裡醉成一片。有的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有的已睡得不省人事,有的酒量驚人,還在桌上雄赳赳地斗酒。宛淳喝了兩口,早趴在角落的一個坐墩兒上昏昏睡去。
餚核已盡,盤盞狼藉,管事醉醺醺地再滿上一大杯給索歡,嘟囔道:“索歡少爺,我……從此以後可服了你,敢不敢……再喝一杯!”
三五人聽了都自斟上,紛紛鼓動:“一口悶了!悶了!”只見索歡慢悠悠地抬起頭來,滿臉醉紅,“囉嗦,悶就悶。”頓了頓,揮手嚷道:“不許叫少爺!本公子才不稀罕,要叫就叫,嗯……老爺。”奪過那酒,脖兒一仰喝下去,迎來眾人一片鼓掌。
“……歡老爺……”大家都醉得糊塗,果真有人順著他,“老爺,兄弟們今天揚眉吐氣了!都是老爺金言點醒兄弟,今後要龍肝鳳髓咱們也依你……”
“對!唯少爺馬首是瞻!!”原醉倒的一人突站起來大叫一聲,又軟了下去。
索歡託著下巴,美滋滋地笑兩聲道:“不值什麼!不值什麼!哥哥們要不攔著,我還有好事要做呢!”跟著去的一人聽了立即拍桌,大笑:“那……”卻不會說髒話卡住了,轉臉盯著索歡,索歡抬抬手指,道:“賊婆子。”他恍然大悟:“噢對!賊婆子!那賊婆子原不是三頭六臂火眼金睛,要不是看他滿臉雞血哭得可憐,磕頭雞啄米一樣,我才不攔!”
一人抱起酒罈猛灌一口,道:“女人老了都這般可惡,專愛打牙咬舌,咱們思來居好好的人,給她們傳成惡霸,怪道相爺不要女人了,真是英明!”才說完,只見一個人影飛到面前二話不說按自己的嘴,他氣得搖頭晃腦,推開他喊道:“我說得不對?相爺難道沒睡索歡少爺?!”
什麼邏輯,睡了索歡就是不要女人了?鳳麟懶得和醉鬼理論,心道:我救你呢,你還不識好,誰管你們,還是走罷!
大家認出是鳳麟,更熱火朝天起來,見他要走,哪裡肯依,三兩個上去抱住拖上酒桌,“來來來,麟公子,親兄弟,大好人兒,咱們喝幾盅!”一邊說一邊端著杯子就要灌。
“酒蟲!你們要造反麼?——拿開,我不喝酒!”鳳麟著急地推拒著,卻聽索歡一口酒噴出,伸指唾道:“你放屁——我芍藥花下的酒竟是狗喝了?”他壞笑著戳戳鳳麟的胸口,“一個月冰水好喝罷,鳳護衛沒長出來,我沒騙你呢!”
鳳麟呆住,一時不備,被眾書生按住灌進一杯酒,嗆得伏桌大咳,當即又推又慌,對索歡道:“你就帶著他們鬧,相爺來了你才曉得厲害!”——這是乍然知道索歡哄他,心裡不忿,下套子讓他鑽。索歡不知鳳棲梧就在門外,又喝得腦子不清,把平日裡的心思計算全丟到九霄去了,拉著腔調兒大為嗔怪:“來啦又怎地,再添一副碗筷,一起樂呵就是了,難道他能變老虎,拆開我吃下肚去不成?!”果然不知收斂,越發放肆。
一時眾人響應,越發開懷,酒動雅興,取下牆上裝飾的佩劍,叩劍而歌,乃曹公之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又有人抽出條案上供著的寶劍隨歌起舞,青衫飄飄,大有魏晉遺風。
這些人成日裡恭謹嚴整,心有煩惱而無處排解,如今發洩出來心中暢快,身隨心動個個逞才,似沒了拘管的野人。
索歡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本領,只在一旁嘴巴張著,驚奇、豔羨。看到這裡,鳳麟又有些可憐他了,感嘆著眼下打成一片,終歸不是一路人吶。眼見叩劍而歌,便無端想到垓下之圍霸王擊劍別虞姬,有人揮劍起舞,便想到鴻門宴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一節。腦中所想,無不是暗藏殺機、慷慨悲涼之景象。
索歡身為男兒流落煙花,已是不幸,攤上丹砂契,更是不幸中的大不幸,現在飲酒作樂,得過且過,真的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悲歌和命蹇,竟是兩相應和,徒增詭異無常之感。
思及這些,鳳麟不由得瞥一眼門口,後悔方才太心窄,引索歡說出不遜之言——便再坐不住,上前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慰。卻沒想到,索歡見有手伸來,腦袋一歪竟在他手背上蹭了蹭,然後揚起臉來只管笑,笑得不知憂愁燦爛無比,眼角的閃閃水光配著頰邊的酡紅,真是漂亮鮮嫩極了。
鳳麟的手和心皆是一顫,連忙收回手定定神,像做了賊似的往門口看一眼。雖說他以前差不多就是個賊,卻是個講道義的賊,朋友“妻”,不可欺。悶悶地坐回去,心裡無不遺憾,要是無憂有這一半兒嬌憨可愛,便折壽也願意。
彼時桌邊有人在行酒令,文人雅緻,行的令也雅,聯句加飛觴,前人筆墨也可,自家之言也可,總要歡字打頭,壓著韻,不帶悲意的。索歡聽不懂,卻也覺得好聽,歪在桌沿兒上看這個說一句,那個接一聲,不好的就罰一杯。看了一會子,調過頭不高興道:“做什麼只管賊眼珠瞟我,我臉上有花麼?”
鳳麟摸摸鼻子,心道:他們句句說你,我能不看?卻聽一藍衣士子大笑道:“少爺就是花,‘梨花壓海棠’,許郎將的進身之階,我們都知道!海棠麼,素有‘國豔’美譽,聽聞少爺以‘妖’‘豔’揚名,佔這個‘豔’字,端的不辱沒。”
酒色誤人,真真不錯,這些人年輕,醉了酒便把持不住,言語之間竟漸漸帶有輕薄之意。鳳麟有心幫他,便狠罵一句:“混賬殺才,少撞喪兩口!”手底下卻扯他衣角兒,悄悄道:“好兄弟,千萬去睡著,別來湊趣兒,他雖不大明白,卻輪不到你們拿香豔典故來作踐。”
這人卻不領情,埋進酒罈猛灌一氣,道:“什麼撞喪!什麼作踐!兄弟們說的不過是眼前之事,麟護衛也太多心!許如汜明明白白拿他做槍,楚欽大人和吳舸大人真真切切看他不上,也不見麟護衛說半個字,難道只他們和你好,我們沒和你好?還是我們是奴才,連說兩句玩笑都不配呢?”說得傷感,便滴下兩滴淚來,越發壯著酒膽,一把揪住鳳麟領子:“我曉得人都是勢利眼兒,鳳護衛也不必多說,橫豎我們不上不下,渾潑奴、假秀才的名兒是擔定了的,便有不敬也沒什麼!我還要問問少爺,和相爺幹得可好,弄了哪些法兒,竟將隸姑娘比下去,做什麼叫得那樣歡,沒日沒夜的勾出旁人一身熱來,又沒半個女人,竟要求少爺疼疼人,興壇作法,狠狠變出幾隻妖精,容我們也殺殺火兒!——你聽聽,這才是作踐呢!”
鳳麟冷冷瞧著他的醉臉,拽開他的手一推:“罷了,這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喊了一聲:“都聽清楚了,別連累無辜!”喊罷踢開窗子,直接躍出避禍去了。
索歡不知禍事將近,尚勾勾手指,衝藍衣士子笑道:“我不是妖怪頭子,沒那通天手段,你過來,教你個殺火的實在法子。你去找根大號的藥杵子來往屁股裡搗幾下,就和你家大人做是一般無二的,也不枉你成日家看著,遠觀不可褻玩,抓肝撓肺燒得慌。”幾句話,臊得人臉面全無,也不知誰拿了誰取樂。饒是如此,他還要歪著頭噙著笑,做出一點蕩樣兒來:“我可疼你了呢,還不斟一杯來謝我?”
卻見那人盯著自己,麵皮一青,雙眼上翻,插倒在地。索歡意有所感,回過頭去,不知鳳大人何時站在他身後,冷著臉兒眯著眼睛,淺色的眸子變得很暗、很暗。
他揉了揉眼,確認來人是鳳棲梧無疑,果然踐行方才之言,滿上一碗酒,大笑著招呼道:“藥杵子來了,快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