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探病
午後暖風一陣接一陣,屋上溶雪滴答,偶有冰凌斷裂,掉落在地便是飛珠濺玉,脆鳴猶如玉石相擊。玉?鳳隸煩躁地擰眉,尋思著左右無事,便尋出妝奩來裝扮一番,前去思來居探望索歡。
方至門口,見一小僕端著臉盆急匆匆而來,水色泛紅,面上浮著白色繃帶。鳳隸吃了一嚇,不只說病了麼,怎麼還傷著了?晃了晃神,瞬間明白過來,男子與男子,自然和男子與女子不一樣,受傷不奇怪。
只是如此一來便不能熱剌剌地直往裡去,看到不該看的倒彼此沒意思了,鳳隸想了想,信步去了西邊暖閣,候上移時三刻再做理論。
臥房,一僕婦拿著剪子往索歡嘴部的繃帶上橫向鉸出個小口,然後端起藥來喂他。那小口是真小,且被牙擋著,銀勺送不進嘴裡,才挨著唇就灑了,沾滿新換的繃帶。索歡的眼睛半睜半閉,眼瞼緋紅似昏似醒,眼縫裡透出的光昏聵無神,該是昏迷的,但眼睛又時不時緩慢地眨一下,這樣看,或是清醒的。
門外突的有人扣門,他大約聽見一點,半昏迷中也不忘朝床角縮,那僕婦見了,少不得要先放下帳鉤再去迎人。
鳳隸見開門的是個黃臉蓬鬢的粗使下人,粗手大腳,一臉煙火之氣,又聞見屋裡沖天的苦藥味和血腥氣,不禁退後。見那床帳遮擋得密不透風,窗戶也關得嚴嚴的,屋裡滿是沉重濁氣,不由得大皺眉頭,要去挑開床帳。
僕婦立馬搖頭擺手,推著鳳隸出去,關嚴門方敢悄悄道:“索歡公子臉受傷了,怕見人得很,連嘴張大些都不能,只因大夫說傷口結疤之前最好不要開口,為這個,他噴嚏不敢打一個,咳嗽也憋著,所以無論姑娘有甚麼緊要事,都請改些日再來罷。”
臉傷了?!鳳隸腦中自動浮現出妖妖喬喬的一張臉,真不愧是行院裡調弄出來的,素也素得,豔也豔得,下意識地追問一句:“如何竟是臉傷了?”問完才知這話很不莊重,忙側過頭去掩飾。
那僕婦什麼沒經歷過,十分坦然地描述道:“何止臉呢,說句該死的話,相爺太作孽,把人整得青青紫紫有什麼好,一雙膝蓋剝了皮兒的柿子似的,稀拉拉的流黃水呢!”
鳳隸掩了鼻,默默半晌,道:“知道了,去告訴他好好將養著,我就不擾他了,缺什麼只管要就是,千萬別客氣。”說完就想走,可那僕婦猶猶豫豫的,連送一句的話也不說,只管低頭捏手,竟大沒個樣子。她本就鬱悶難平無處發作,這笨婦人的言行不啻於一條引火線,讓她瞬間垮下臉,斥責道:“你打哪兒來的,思來居好歹是相爺的書房,怎麼出現你這麼個唯唯諾諾上不了檯面的東西?”
誰知那僕婦聽了不自愧賠禮,反連推帶拉的把鳳隸弄到僻靜處,鳳隸心裡吃驚,越發作色道:“這可了不得,誰教的你這般,不回話就罷了,牽衣動手的是什麼規矩!”
僕婦這才跪下,磕頭作揖告告罪:“姑娘息怒則個,奴才本是西苑廚房裡劈柴添火的,得過魏姑娘的恩惠,魏姑娘走時對奴才說,來日索歡公子若困苦無依,千萬不要嫌他,只當做好事幫扶一把,便不能像她那般事事周全,只陪他坐著也是好的。魏姑娘還告訴奴才,索歡公子旁的都好,就是心思敏感了些,想法孤拐了些,說話時千萬要小心,不知道的寧可做只悶葫蘆,可別不懂裝懂胡亂引出他的痴狂來。姑娘不知道,奴才原還想著,一個男兒再敏感又能如何,哪知昨日不過對著他的臉嘆了兩聲,竟惹得他眼淚漣漣,口中發痴作傻,含含糊糊盡是誰誰不要他了,誰誰又死了,什麼此生累贅萬事堪慚之類聽也聽不懂的話,說不到兩句,就要吐起來,直嘔得氣虛身顫,膽汁子都要出來,看著真是怪嚇人的。奴才方才不懂事,姑娘要打要罵都是該,只求姑娘別在索歡公子房門口,叫他聽見弄出個好歹,一來奴才當不起,二來也愧對魏姑娘。”
鳳隸才道是這番緣故,卻聽不慣她一口一個魏姑娘說,如同接了聖旨一般,哪裡還是相府的人,分明是魏無憂的家生奴才,當下便冷笑道:“你這模樣,倒只差買了神龕來把魏姑娘裝著,一日三炷香的上供罷了,俗話說愛屋及烏,卻是應在你身上,小心謹慎地伺候親祖宗也不過這般。”
“誒呀呀,姑娘說得真不錯,魏姑娘就是那活菩薩來著!”僕婦長年累月在伙房裡待著,哪會察言觀色,只當鳳隸真誇魏無憂,連唱幾句佛號,煞有介事道:“悄悄兒告訴姑娘,索歡公子房中總無故多出些傷藥,這不是魏姑娘感動了神靈是什麼?想來老天爺也不忍叫魏姑娘懸心,所以顯出神蹟來,誒呀呀,魏姑娘妙手仁心,來日定要成仙成佛的,那時少不得萬人供養,便缺了我也不礙著什麼!”
一番夾槍帶棍的敲打竟是對牛彈琴,鳳隸心中又氣又驚,氣的是這婦人好蠢,滿口怪力亂神,那“神蹟”擺明了是思來居里得過魏無憂恩惠的人做的。驚的是魏無憂好本事,邀買人心,四處排兵,可謂十面埋伏,一處也沒落下。
這時,那“蠢婦人”突然拉住她的裙襬,權當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叫道:“隸姑娘掌管相府女婢這幾年,恩威並施,以理服人,奴才們私底下哪個不讚姑娘一聲好?那暝華郡主仗著模樣兒好出生高,眼睛竟長在天靈上,說到底她也只在身份上壓姑娘一頭,論人品、論大度,給姑娘提鞋也不配!今日姑娘萬萬看在與索歡公子同侍一夫的份上,權且救他一救!”
這話也能胡說的!鳳隸羞怒難當,將裙子從她手裡扯出來,勃然怒道:“打嘴!上頭的事由你們來說!同侍一夫,虧你說得出!看我回了相爺去,你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那婦人情知鳳隸去了自己只一個死,唬得緊緊抱著她雙腿告饒,任鳳隸如何推也不撒手,只一泡鼻涕一泡淚兒地哭訴陳情,話裡話外全指著暝華罵,又說思來居的人拜高踩低,見風轉舵,又暗諷鳳棲梧朝秦暮楚,心性涼薄,對不住隸姑娘您。
鳳隸驚得一跳三丈,生怕連累了自己,也顧不得什麼上下虛名,只緊緊握住婦人的嘴。她左右看看,顏色慢慢緩和下來,心想鳳棲梧還未回府,便回了府,鳳棲梧因組佩之事也未必肯理她,竟沒必要去無事打臉。並且這婦人雖笨,關於暝華的那段卻說得委實中聽,入情入理,一時心情大好,索性就坡下驢,還樂得做個順水人情:“罷了罷了,顛三倒四的,誰曉得你要說甚麼,慢慢來,思來居如何對你不住,竟惹出這一番羅唣?”
那婦人聽鳳隸這般說,神魂俱定,止住眼淚,理順了字句方道:“姑娘可知,相爺他把人弄成這般就撒手不管了,問都不問一聲,這處的下人都道索歡公子失寵,再沒人肯盡心的,姑娘方才說缺什麼只管要,這可難死奴才了,正經去求都不帶搭理的,哪裡敢充大爺去要?!聽說思來居的男僕是相爺欽點來,一個個知書識禮、穩站高枝,與別人不同,可再不同也只是主僕中的那個僕不是,還能飛到天上去?奴才冷眼瞧著他們是要割據山頭,自封為王哩!”
她一個伙房裡的卻能描摹傳神,可以想見在思來居受了多少氣。本來嘛,思來居的侍者常年侍候宰相,高人一等,向來只認鳳棲梧一個是正經主子,又怎會聽憑粗使的生面孔使喚,遇著什麼只管把脖兒一扭,轉身就走,傲慢的樣子和主人家如出一轍,莫說她,便是鳳隸這般有頭面的,熱乎剌兒的上去,也少不得碰一鼻子灰呢。
鳳隸聽他將他們說成草寇一般,不由得失笑:“你自然不曉得他們的厲害,翰林院的那幾位,多數都是從思來居走出去的。”
那僕婦咋舌,半晌才換了話頭:“這倒沒什麼,只一件千萬求隸姑娘做主,奴才這雙手水裡走火裡過的,磨得銼刀一般,真是做不來換藥喂水的精細活兒。索歡公子嫩得嬌花兒似的,給我碰一下就要皮開肉綻,這哪是照料,分明是挫折,所以請姑娘發發慈悲,另撥兩個好的來,奴才也好安心回伙房去。”
誒?以魏無憂的盤算,必不至於只用一人,需是方方面面盡善盡美的,如何只這一人來了呢?鳳隸正要問,那僕婦自己多嘴解答了:“索歡公子的傷比較難堪,年輕小姑娘哪裡能看,怕羞也要羞死。我原當撿了大便宜,一則可以輕鬆些,二來報答魏姑娘,誰知那藥勺子比劈柴的斧頭沉多了,怎麼拿都不趁手,我看我還是做回老本行吧。姑娘,這次調來的丫頭旁的都不打緊,但必須是極穩妥的,千萬別藏不住事兒,把索歡公子的傷吱喳亂嚷出去——這便是阿彌陀佛大慈大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