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從夜間一直下到了天亮,只停息了不到半個時辰之後,便又開始下了起來。伊松娟撐著一把平常不用的黑色雨傘,這把傘可以遮住半個身子。她鎖好了門,回頭看了看雨中靜靜的村莊,這才匆匆走進雨中。
巡回法庭的院子大門敞開著,伊松娟在外面仔細看了看,確認除了法官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才徑自走進了院子。
巡回法庭的聘用保安老李這幾天都不在,因為他要忙著給兒子說親事。伊松娟從林場女人的議論中知道老李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今天肯定不會在法庭裡。前幾天,她看見老李把自己的那些花花草草都搬到室內去了。
她已悄悄地來過幾次了,知道每個星期一是巡回法庭辦公的時間。不管颳風下雨,法官都會來的。但這樣下雨的天氣,一般是不會有其他人來的,除非有什麼緊急的事。林場裡有什麼緊急的事呢?大家都過慣了閒散的日子,除了沒事找事的人,是不會有那樣的事的。
凌媛的父親凌言德是丈夫凌遠的堂伯,他就是一個沒事找事的人。
凌遠父親在林場的一次意外生產事故中喪生後,過了幾個月後,凌遠的母親便丟下五歲的他,跟著情人跑了。凌言德收留了這個侄兒,可能是出於對這個侄兒的同情,凌言德從來都不願意管束這個侄兒,以至於凌遠養成了酗酒的惡習,而且在酗酒後常常會用暴力來發洩內心的情緒。
伊松娟和凌遠結婚之前,並不知道他有這樣的問題。結婚之後不久,凌言德家蓋新屋,凌遠被叫去幫忙幹活,晚上喝了很多酒才回來。伊松娟看他手上和臉上全是血,衣服上全是泥土,剛想開口問他是不是在路上摔倒了,沒想到他一進家門便開始無緣無故地摔東西。
伊松娟嚇壞了,她第一次單獨面對一個瘋子一般的酒鬼。凌遠見伊松娟害怕的手足無措的樣子,反而更加興奮不已,睜著血紅的眼睛傻笑著,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就往牆上撞,她的頭上瞬間便流出了血。他卻像毫無察覺一樣走進房間,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過去。
伊松娟被打懵了,等她醒悟過來的時候,看著已沉沉睡著了的凌遠,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想給他擦一擦臉上的血痕,換下滿身汙漬的衣服,又怕弄醒他後再無緣無故地遭受到毒打。她便和衣躺在了屋子外面的一張木榻上,睜著眼睛想了一夜的心事。
第二天,快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凌遠依然沒有醒過來,凌言德見侄兒沒有來幫忙,就特意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見凌遠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滿臉都是血汙,又回頭看了看伊松娟頭上有一塊青紫色的腫塊,便以為是凌遠喝酒後回家發生了爭鬥,不分青紅皂白罵起伊松娟。
他指著伊松娟的鼻子教訓起來:“你這個女人真是少見,我就沒見過有哪個女人像你這樣對待丈夫的?他辛辛苦苦地幹了一天的活,我讓他喝了一點酒,你就不能讓一讓他,照顧照顧他?還出手把他打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管他死活,萬一出了意外怎麼辦?有你這樣的女人嗎?”
伊松娟沒想到自己在遭受了丈夫的毒打之後,又莫名其妙地遭受了凌言德的侮辱,眼淚止不住又流了下來。凌言德卻反而更加不滿了:“說你兩句,還擠出這麼多眼淚來了,你是想讓我覺得你做的沒錯?想讓我同情你,認為你是一個好女人?真是笑話。有哪個好女人像你這個樣子?還在哭?還不趕緊幫他換身衣服洗一洗?”
伊松娟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女人,她見凌言德這樣毫不講理地無故指責自己,知道和這樣的人是沒有辦法講道理的。便默默地擦乾了眼淚,拿起一塊冷饅頭,看了一眼惱羞成怒的凌言德後,背起平時用的藥簍走出門去。
嫁給凌遠之後,她才知道這是一個貧窮的家。凌遠雖然是林場的工人,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但那點收入只夠給他喝酒抽菸。凌遠是沒有錢給她用的,她只能依靠上山採藥貼補家用,給自己存下一點零用錢。
凌言德見伊松娟竟然理也不理自己就出了門,便更加惱火地罵起來:“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長輩?不要以為我沒有辦法治你,你要是這樣不聽長輩的話,我就讓你沒好日子過。不信你就試試看,我讓你在林場臭名遠揚。不要怪我沒和你打招呼!”
伊松娟沒想到凌言德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雖然也聽說他喜歡管人家的閒事,沒事會像個女人那樣說張家長李家短的,卻沒想到他會對自己的侄媳婦也來這一套。
她停住了自己的腳步,回頭望著火冒三丈的凌言德冷冷地說道:“你問問你的親侄兒,是哪個打了哪個?我一個女子能打的了他嗎?他是在外面喝多了迷魂湯,在路上摔成這個樣子的,回來就打了我,你眼瞎嗎?沒看見我的頭被他打破了嗎?你讓我怎麼照顧他?他就不是個人。”
凌言德沒想到伊松娟竟然會罵起自己來,氣得兩隻眼睛直冒金星:“你是想反了嗎?說我眼瞎?哼,算我眼瞎,讓凌遠娶了你這樣一個不要臉的女人。你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氣死我了,竟然有這樣的女人,眼裡沒有丈夫,也沒有長輩,我一定要把你搞臭,看你還能飛出我的手掌心。”
那一次爭吵的結果,是當天晚上又被凌遠拳打腳踢,伊松娟看著自己滿身的傷痕,開始痛恨起自己的父親。如果不是做木材生意的父親到鳳凰山林場來買木料,被凌言德灌醉了酒後許下這門親事,她也不會嫁到林場來。
在這次衝突之後,每次她與凌遠發生爭吵,凌言德都會在外面反過來說她,說她從來不顧丈夫,不顧家庭,也不生孩子,是一個敗家的女人,是一個掃帚星。時間長了,她就成了林場裡出了名的壞女人。成了男人嘴裡敗家的女人,成了女人嘴裡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伊松娟有苦說不出,她不知道要向哪個去解釋,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樣去做,才能堵住那些閒不住的嘴。她覺得只要自己在人前走過,就有人會指著她的後背議論她詛咒她。她覺得就是自己全身長滿了嘴,也說不清了,也講不出道理了。
最讓伊松娟感到苦悶的,是她找不到一個能夠面對面講理的物件,她覺得林場的所有人都在說她,可又沒有當面聽到他們在說她。除了凌言德和凌遠會當面罵她,其他人從來沒有當面罵過她。伊松娟不是傻子,他們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訴她,那是一種不屑和輕蔑,時間長了,連無緣無故的孩子們也開始卑視她了。
凌遠喝醉了酒上山幹活時出事了,被工友們送進醫院後沒能搶救過來。沒想到這樣明明白白的事,也會被凌言德懷疑,他竟在林場報了警,說可能有人在凌遠的酒裡下了藥,故意讓他摔下懸崖的。
伊松娟知道凌言德是懷疑自己把他侄兒謀害了,她不怕凌遠的拳頭,也不怕凌言德的咒罵,卻對林場的傳言感到害怕了。她怕警察查不到真相,硬把罪名加到她的頭上,她怕從此自己再也洗不清自己的怨情。
警察開著警車來了,法醫對凌遠的胃內容物進行了化驗,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是中毒身亡的。凌言德不死心,還想要做文章,公安機關認為不能無緣無故製造不利於穩定的謠言,況且在警察開展調查的過程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證明了凌遠有酗酒的惡習。最後在公安機關督促下,林場將凌遠的屍體送去火化了。
伊松娟覺得自己逃過了一劫,她想起了凌言德咒罵自己時說過的話:“你逃不過我的手掌心。”自那以後,她幾乎夜夜都會做惡夢,夢見自己被凌言德推下了懸崖。每次醒過來,她都全身是冷汗,再也無法安睡。
自從知道林區設立了巡回法庭之後,伊松娟就有了自己的心事,她覺得自己再也不能任人侮辱,毀壞自己的名聲了,她要有尊嚴地活著,誰也不能隨意就可以欺負自己。
伊松娟想著心事走進法庭的時候,東方思義正在和書記員小王討論一件因為親子鑑定引起的離婚案件。小王看了看外面越下越大的秋雨,打量著穿了一身黑色連衣裙的來訪者,猜想著對方的來意。
小王沒見過這個女人,看上去她不會超過三十歲,臉上化了一點淡妝,只在眉眼之間輕描淡寫地點了幾下,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幾絲魅惑,如果不注意察看是不會發現的。
巡回法庭設立半年以來,只辦了十來件案件,除了凌媛訴杜少友那件有些讓人唏噓不已的離婚案,其他都是一些鄰里之間平常發生的一般性糾紛,經過法庭調解後雙方都握手言和結案了。這也是設立巡回法庭的意義,及時化解民事糾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依法保障基層社群的和諧穩定。
小王看著不急不忙地收著雨傘的來訪女子,心裡想:這麼大的雨,有什麼特別的事會讓這樣一位來訪者走進法庭呢?
(下期預告:第113章 誰的過與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