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滅,甩鞭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了。侯制的六乘馬車由遠及近,車伕、侍衛在黑暗中,安靜得竟沒有一點聲息,只餘下嘚嘚的馬蹄聲。
“等到眾婢都跪下的一瞬間,我把身體往後藏了藏,雨傘又背到了背後,心中有鬼,只怕被人瞧到自己藏了把傘,又藏了個自己,居心叵測。可是,黑暗中,只是多此一舉。誰也瞧不見此處。
“許久了,馬車安靜地停在府前,約莫一刻鐘,竟無動靜。過了一會兒,遠遠地,竟又駛來一輛馬車。馬車上跳出來一個高挑的碧衣女子。這女子冒著雨,傻乎乎地任雨水淋著,對著謝小侯的馬車就吼:‘謝良辰,我與你三載情意,還抵不住一個只見了一面的郡主!’
“天上有烏雲,烏雲藏有雨,雨水又見風,風吹秋葉黃。黃了的秋葉就那樣被雨水一片片地砸落在我眼前腳下,我看著秋葉,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齊郡主其人,膽小懦弱,謝侯爺又豈會對她有什麼夫妻情意?這女子才是侯爺心儀之人吧?再細看女子形容,正是他帶回皇都的那個假郡主。
“謝侯的車動都沒動一下,靜止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過了一會兒,車裡才遙遙地傳來平鋪直敘的一句話:‘你逾矩了,趙姬。’
“又過了些日子,齊郡主病逝了,趙姬成了側妃。據說她曾救了謝侯,後被惡人所害,只得投靠謝侯。謝侯一貫有臉盲的毛病,起初並未認出她,待她清清楚楚地說明了,謝侯才想起,曾經是有這麼個人這回事兒,後來生出幾分情意,謝侯也願給她一個名分。但她身世卑微,謝侯忽而想起他死了挺久的可憐的未婚妻。於是,趙女搖身一變,成了齊郡主。
“想到她當王妃的美夢生生被我打碎了,我立刻灰頭土臉地躲進廚房,三年沒敢出下人的後三司。後來,算一算,我都二十有四了。正巧侯府要放出一部分大齡的侍女奴婢,我的名字也在其中之列。姜二丫,這麼樸素的名字,想必側妃娘娘一時也未瞧出,大筆一揮,就放我出去了。側妃娘娘也生了病,像當年的郡主娘娘一樣。
“之後,天子為謝侯指婚,可接連兩次,新娘子未嫁過來便都暴斃了。現在,百國都覺得謝良辰有克妻之嫌。
“走的那一日,侯府的禮官逐個詢問,無不妥,方放行。到我時,便問:‘姜女,出往何處?’
“‘齊。’
“‘何營生?’
“‘墾齊水田,來年,收稻米。’
“‘何不歸孃家?’
“‘已無。’
“‘夫家?’
“‘甚遙,不可及。’
“‘所謂為實?’
“‘然。’
“他大筆一揮,我坐上了牛車。
“我少年時曾喜歡過謝良辰,可是刀光劍戟中,我已不是少年。那些攀望之念,那些見不得人、為他所厭惡的心思,便是從那日斷絕的。
“之後,我便去了琅琊,做了一輩子農婦,後又嫁給了不嫌棄我是娼妓之身的齊國農人。蒼天對我著實不賴。
“我想,也許正因為我做了一回俠女,才得了好報,這才一輩子安安生生的吧。”
奚山君聽了許久故事,這才問道:“你可知,你現在站在哪家的園子裡?”
“不是山君家?”
“曾經是,現在是謝良辰家。”
在海棠園中過了一夜,奚山君伸了個懶腰,踱步驅散睡意,腹中的孩子輕輕地踢了她一下。奚山君嘆氣,撫摸著肚子,斥道:“你這孽障,又不甚聽話。”
清晨霧氣甚大,不一會兒,衣角都有些潮了。晏二也似是一夜未睡,倚靠在一棵海棠樹下,閉目冥想。
“此處怨氣沖天。”奚山君走過,他卻輕輕開了口。
奚山君詫異,轉身看他,道:“自是有的,那女鬼……”
晏二道:“我說的不是她。這怨氣幾百年都未消散,輪轉鏡後懸著的卷宗便出自此處,時間久遠,一直不得破。”
“是怎樣一樁懸案?”
“亡靈已逃,尚不得知。只它牽涉大昭國運,泰山王令我務必尋到蹤跡。可如今已三年,尚無頭緒。”晏二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頭。
“二哥是半仙之體,有通曉天地山河之能,手握世間冊,可想過自己的前生?”
晏二品箇中滋味,覺得她問得奇怪,“我做了五世宰相。每一世過了,功德過失記載入冊,記憶漸漸淡了,這才投胎。故而只知大約,並無記憶。”
奚山君神情微妙,微笑道:“五世之前呢?你為何天生是個宰相,我為何不是?這世上其他人又為何不是?為何只有你是?幽冥司這許多判官,泰山王怎就偏偏派你來此處?你道你超凡脫俗,置身事外,可這世間,又有何事,是你真能一清二白的?”
晏二若有所思,覺得她所說有幾分奧妙道理。
奚山君又道:“二哥,你做了五世人間相爺,可識得雲琅?”
“雲……琅?”晏二將這兩字在口中咀嚼玩味,而後真真有些迷糊了,“他這樣有名,世人誰不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