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沒言語,只是死死的瞪著劉備,宛如一隻即將暴起的雄獅。
只是良久之後,這隻獅子到底是不曾暴跳而起,反倒是漸漸沉寂下去。
“若是早上幾年,單憑方才劉君這番言語,我便是要和劉君鬥上一鬥的。只是如今年歲大了,心氣消減了不少,再也不似當年好鬥。”
他笑道:“劉君年紀輕輕闖出了諾大的名頭,如今正是年少得意之時,少年銳氣,自然不知這世家大族當家之人的難處。”
“看似一族之權在握,風光無限,族中之事一言而決,可此中種種利益盤根錯節,單單是理清其中的關係便要費盡心神。”
“一家之主,最是要有私心,卻也最要不得私心。劉君聰穎,想來也當能明白。”
劉備點了點頭,大家族之中,最難做之事便是平衡。
高洪站起身來,在屋中踱著步子,“我不曾問及高單,甚至要他出塞搏命,不是我不喜愛他。在我諸子之中,其實單兒最是像我少年之時。只是我先為一家之主,再為一人之父。世上之事,輕重總要分的清。”
“若是因我一己之私愛,而壞了高家百年之利。日後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見高家先人?你如今還年輕,我在你這個年歲之時也是與你一般想法,只是後來等真正做到這個位子上,才明白有些事,心中如何想其實半點不重要。”
“居高者,總是要孤身一人,舉目無鄰。一國如此,一家也如此。”
“所以便只能大義滅親?”劉備笑道,“於備看來,所謂大義之名,無外乎是為自家的懦弱尋個合理的由頭。”
“殺一人而救千人,先殺其人,然後贊其仁義。可那被殺之人就當死不成?可有人問過被殺之人可曾願捨身成仁?沒人問過,默而無言,皆大歡喜。”
高洪沉默不語,抬頭透過窗子向外望去。
窗外的樹上,尋食而回的鳥雀正在為窩中的小雀餵食。
劉備此時想起當日與高單分別時的情景,心中不由怒火大起,他也是站起身來。
高單不曾隨他而回,而是主動留在了高柳城中。
兩人最後的作別是在高柳後山的碑林之上。
當時兩人就站在陳漢墓前,身前的土裡,埋著那把自鮮卑人手中奪來的長劍。
彼時經歷過連場大戰,早已褪去了面上青澀的年輕人嵴背挺得筆直。
舉止之間,越發是像那柄故劍的主人。
原本劉備想帶他返回幽州,卻是被高單笑著搖頭拒絕。
哪怕過了許多時日,劉備依舊記得這個當年他看不不入眼的年輕人,說了一番即便是讓他,甚至是會讓天下許多自詡豪傑之人都會羞愧的言語。
這個昔年在涿縣只會飛鷹走狗的年輕人按著腰間的佩劍,朗聲笑道:“劉君,昔年不懂事,倒是多有得罪。”
“只是如今上過了戰場,見過了豪傑,再要我回到涿縣,去做那個只知在里巷之中奔走玩鬧的紈絝子弟只怕是有些難了。”
他低頭看向身前陳漢的墓碑,輕聲道:“我非你和陳大哥這般豪傑,只是個尋常無賴子弟,做不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尋常人,見慣了你們這些豪傑,偶爾也會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他重新抬頭來,笑道:“出身寒微可身為英豪的陳漢可以死在這塞上之地,那出身高家名門的紈絝子弟高單,又為何不能死在此地?”
劉備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我之事,想來家父是不會多問的。若是劉君有閒暇,還請劉君轉告我父。”
他朗聲笑道:“高單,不還家了。”
…………
劉備將當日之事轉告給高洪。
臨去之時,他強壓著心中的怒火,只給高洪留下了一句言語。
“日後高家將如何,所看的不是如今這些身居在涿郡的人如何,而是獨留在塞上的高單會如何。”
屋中只留下高洪一人。
此時這個在家族之中向來以強橫著稱的中年人緩緩彎下腰去。
肩膀聳動,泣而無聲。
窗外樹上,幼雀離枝驚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