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大年夜那天晚上我的失態,我們心照不宣的閉口不提,再見面時依舊是往日裡該有的樣子,並沒有讓我感到哪裡不自在。
身邊有個人陪著的日子,總是過得格外快,一直以來不怎麼喜歡的冬天一眨眼便也過去了。不覺間,眨眼又是三月初六,自母親搬到療養院後,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是上午去療養院看一下母親,下午接著去祭奠父親。
第十個年頭了,這十年,江城的一批批平房變成了廠房,也有一批批的空地蓋起了大廈,頭頂的藍天漸漸被濛濛霧霾遮蓋,樹上跳動的鳥兒也漸漸失去了蹤影。一切都在變,可記憶卻不曾模糊半分。
十年前的那一切依然歷歷在目。閉上眼,便如潮水般湧來。都說時間是個好東西,會讓你忘記一些不願意再記起來的東西,可是在我這裡,時間彷彿是一把刀子,將每一處不願意回想的瞬間刻在我的心裡,日積月累,愈加深刻。
到療養院的時候母親在看電視,看到我來了,只是抬頭看了下,視線緊接著回到電視上面。
螢幕上應該是一個夫妻感情的調節類節目,當時正在講述的是如何勸一個出軌的丈夫回心轉意。真是一個俗套但又收視率不低的節目,在這個物慾橫流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忠誠正在飛速的流失。
我進去的時候,正播放到男人的妻子正哭得梨花帶雨,手裡握著女兒的手,卑微地細數丈夫出軌前二人的點點甜蜜,指望能借此讓男人回心轉意,那個瘦小怯懦的女兒睜著懵懂的大眼睛不停地替母親擦拭眼淚,時不時地回頭求助般的看一看她的父親。而那個男人卻是始終不為所動,任憑女人如何哀求都不願抬頭看她們一眼。
女人得不到回應以後,漸漸地,由低聲哭訴變成了歇斯底里的謾罵,主持人幾番想要打斷都沒有成功。而丈夫眼裡充滿了厭惡,想要憤怒離場,被調解人勸說以後重新坐下來,但是,自始至終一句話都不講。
我站在窗前,覺得我來的這個時刻真是十分不湊巧,這尷尬的一幕,在我和母親身上都能找到一絲影子。乾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覺得該是說點什麼,希望可以讓母親從電視上的情節裡面引開,猶豫了半天,實在找不到什麼話題,只能開口說道:“媽媽,我來了。”
母親眼睛並沒有離開電視,過來半天才只淡淡地說了句:“嗯,坐吧。”
我心中糾結著該怎麼從這尷尬的氛圍中開啟話題,電視上卻開始插播廣告。我鬆了一口氣,趕緊開口說:“今天是爸爸的十年忌日,媽媽,你還是不打算去嗎?”
母親連眼睛都沒有離開過螢幕,但是握著遙控器的手緊了緊,乾枯的手掌上頭,青筋開始暴露,但是她卻沒有說話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坐了半天,只能悻悻說了句:”那我先走了,你照顧好自己,有事給我打電話。”
母親突然開口道:“以後,不要再來問我這個問題了,答案不會改變。”
至我離開房門,母親都沒有再說半句話。但房門關閉前一刻,我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無限悲涼。
看這天氣陰的像是墨潑過一般,空氣裡湧動著的水汽蒸的人潮氣不禁自眼中湧出。抬頭將這潮氣逼回去,心中想著應該不久就是一場大雨了,幸好今天跟唯姐借了車子。出了療養院以後直接奔著墓地而去。
療養院在江城東側,而墓地卻是最西邊,而且這上山的路被雨水沖刷過以後不是很好走,雨水帶來的霧氣籠罩了整個山頭,迷迷糊糊看不清前面的路,這一路緊趕慢趕也是花了兩個多小時。
寒風凜冽夾雜著雨水抽打在身上,斷線的雨水沖刷在眼前的墓碑上,中間那一方小小的照片在水簾下看不真切,我竟看不清父親的臉。
將傘置於墓碑上面,想要阻住這傾瀉的水流。拿出手絹想要擦乾墓碑,可這只是無用功,每擦一遍就會有另一波雨水沖刷下來,一瞬間,手絹也已經溼透了。
停下手上的動作,跪在墓碑前面想開口跟父親聊點什麼,可是,想說的太多,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十年了,我的生命一直在繼續,他的生命卻停留在那一刻,十年的生命沒有重疊,實在也找不出話題該說些什麼。不知道這十年忌日,他的髮妻沒有過來,他在那邊是否會有些難過。亦或者,他本也並不在乎目前是否會來,因為他最愛的始終是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或許,九泉之下,他終於尋得了平靜,跟那個女人生活的很幸福,生而死別,死去方能相見。或許,他們此刻正相互依偎著取暖,並不希望被打擾,母親不來才是他所期望的。
至於我,我確信父親是愛我的,但這愛裡面是不是否愧疚更多一些?有沒有那麼一個瞬間,他曾想過為了我,試著去愛上我的母親?
這些問題折磨了我十年,更是折磨了母親十年,或許我應該在母親的角度上,一併恨著他的。但是人總是屈從於現實的暖意,想想他在這個家庭裡面給我的溫暖,我竟是狠不起心來對他產生怨念。
自從母親跟她爆發爭吵,從樓梯滾落導致雙腿不能動彈以後,這個家裡就總是籠罩在母親的怨怒之氣和歇斯底里的吼叫聲中,曾經努力維持的幸福,變成了一個隨時可能決堤的大壩。
甚至於,我要時時小心母親手中飛過來的杯盞等等,而父親因為愧疚從不和母親頂嘴,總是勸我對母親忍讓一些,然後再把我拉到一邊柔聲安慰。那時的我,並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只是一味覺得母親突然殘疾才導致的性情大變。直到後來,從他們劇烈的爭吵聲中才聽出了端倪。原來,他從不愛自己的髮妻。原來,我和母親竟是他幸福的絆腳石。
我曾對他有過怨恨,他背叛了我和母親,但卻是這個家裡面唯一給我溫暖和支撐的地方。至於後來,父親遭遇車禍,我悲慟的同時竟然隱隱有一絲替父親感到慶幸,因為,他終於可以解脫了,可以和她最愛的人在一起。而母親要繼續在他的背叛中痛苦一生,我也要在對他的思念和母親的歇斯底里中渡過剩下的幾十年。
在回憶中沉浸了半天的功夫,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雨勢越來越大,雖是立在傘下,身上卻已溼透了,冰冷的雨水合著衣服一同貼在面板上,刺骨的寒冷開始寸寸侵蝕我的意志力。而且積水越來越大,已經沒過腳踝,我收起思緒,打算趕緊驅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