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想的。”
劉歆垂下頭,露出苦澀的笑:“是從古書中,找來的!”
……
劉歆永遠忘不了自己在宮中校書,在積滿灰塵的書架上,發現那本《周逸禮》時的如獲至寶之感。
逸者,散流也,這本書與周禮還不同,乃是傳自戰國的逸本,由河間獻王獻給漢武帝,被收入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見。因為用的是戰國文字所寫,也屬於古文經。
劉歆當時已是古文經的旗手,年輕的他直接向把持學術界的今文老博士們開炮,但只靠孔壁藏書和左傳,辯經足矣,用於改制卻頗為補足。直到他重新發現的這本書,上面的內容,乃是詳細記錄周時治理細節,能彌補古文經長於考據,短於現實效用的弊端。
“王巨君便是學禮經出身,我將此書與他翻閱後,他也頗為喜愛,等到執政後,性情急躁好動,不能清靜無為,每次有所興作創造,一定要我在此書中尋找依憑,以託古改制,附會經文。”
劉歆道:“諸如他為安漢公,受九命之錫,便是依據古書;又造明堂等、改變祭祀,設定官職。到了始建國二年,再依《周禮》設五均官。”
聽到這,王莽忍不了了,拍案道:“劉子駿,五均之事,分明是汝先進言,說周有泉府五均之官,收購市上滯銷貨物,這便是《周易》所說的‘理財正辭,禁民為非用’,合乎聖人之意。予這才下詔,開賒貸,張五均!”
眼看二人又要開始沒完沒了的吵架,第五倫只笑道:“古人有削足適履的故事,我初聽還不信,直到見了二位,以千年前不知真偽的古書上隻言片語,用於國家民生大計,此亦削肉足以適舊履也。”
第五倫看看劉歆:“劉公也真敢提。”
又瞧瞧王莽:“王翁也真敢納!”
這二人,雖然一直在相互指摘,但要第五倫說,他們確實是時代的精英,博學強辯,只可惜都是用頭做學問,用腳定國策,真是一對臥龍鳳雛,合一可亂天下,恰是公知治國的典範。
王莽固執地說道:“予何嘗不知?但拋去古人之言不說,其確實有可取之處,之所以採用,目的在於齊眾庶,抑併兼也!”
“敢問王翁,五均六莞頒佈後,眾庶可曾齊,併兼可曾抑?”宋弘說話了,作為管經濟的官員,他恐怕最有資格說這些,順便將新朝時,他早就屢屢進諫,而王莽死活不聽的話,一股腦說出來。
“所謂五均六筦,名為復古,其實是效仿漢武時桑弘羊之策,五均是為了平抑物價,使得長安、洛陽等地大商賈不得再靠賒貸牟利,害得小商販及平民百姓家破人亡。”
初衷不壞,控制資本嘛,聽說新朝時,洛陽等人的大商賈,不但壟斷了車船運輸這些物流業,甚至把手伸向了制醬等買菜的小本生意。更熱衷於搞各種高利貸,利滾利之下,搞到了不知多少田地和不動產,甚至將借債人舉家變為奴婢。
故而王莽想讓官府直接向小市民貸款,但官府哪來那麼多錢?很簡單,收稅啊!
宋弘道:“王翁參考周禮古文,凡田不耕為不殖,出三夫之稅;城郭中宅不樹藝者為不毛,出三夫之布;民浮游無事,出夫布一匹……如此一來,城中收稅頗為煩苛,飼養牲畜乃至女子養蠶、紡織、縫補、工匠和商販直到醫巫卜祝都要收稅,連不事生產的城市居民也要納稅,地方官府遂巧立名目,逼迫百姓納稅。”
可小商販沒錢怎麼辦?向官府貸款啊!然而新朝官府的行政效率一言難盡,稅不能不交,貸款想辦下來,得排隊到好幾十年後。於是被逼無奈之下,市民還是隻能借來錢快的富商高利貸。
如此,一個完美的閉環形成,五均賒貸非但沒有減輕百姓負擔,反而成了高利貸的幫兇,真是滑稽。
更有甚者,五均官直接將王莽給的錢交到洛陽等地的高利貸主手裡,錢走了一圈後,每年會多點利息還回來,官員們便以此作為證據,再將幾個逃債的百姓,以賒官貸過期不還為由,強行將他們罰作刑徒,以填補虧空,最後肥了自己。
至於王莽期盼的平抑物價等功能,也是一塌糊塗。
宋弘指著面前厚厚一摞洛陽人對當年五均政策的憤慨證詞道:“五均官豪民富戶狼狽為奸,多立空簿,府藏不實,操縱價格,盤剝百姓。平抑物價的市官收賤賣貴,甚至以賤價強取民人貨物。”
至於六莞的弊端自不必說,王莽的本意是要打擊那些控制山林田澤的豪強,但人家有的是辦法轉移壓力,負擔就壓到了樵採、漁獵之民身上,把南邊的漁父逼出來一支綠林軍,將東邊的樵夫樊崇,也逼上了泰山。
宋弘今日倒是痛快了,將多年積蓄的憤怒不口氣痛斥而出,而王莽則蔫了下去,他在赤眉軍中聽赤眉戰士們訴說當年被五均六莞逼得只能造反的經歷,才明白,當初自以為是的國策,實行的是多麼草率。
宋弘罵夠了,自覺失態,只朝第五倫作揖告罪。
第五倫擺擺手:“五均之策,主要在長安、邯鄲、宛城、洛陽、臨淄五市,就讓洛陽人替五市之人,公投王翁之過,竇周公已在召集里閭投瓦,想來不需幾日,便能有結果。”
“這十萬洛陽人中,多有販夫販婦,當初吃盡了苦頭,其中有多少,能寬恕昔日所遭痛楚呢?”
王莽默不作聲,第五倫見兩個老人都頗為疲倦,遂決定今日就到此為止。
王莽離開時,稍稍遲疑後,回頭瞧了瞧劉歆。
劉歆卻別過頭去,沒有理會,更無作別,只等王莽的背影走出廳堂時,才深深地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