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左林從暖房裡採集出第一批藥材之後,林京華就不吭聲了。他經常來左林的暖房,仔細觀察左林的佈置,也經常找左林聊天,研究那些看起來似乎不太可能的現象。無論對於一個大城市的年輕人來說,進入農學院學習是多麼權宜,4年的學科專業培養畢竟是在身上打下了印痕的。
“林大哥,怎麼了?”左林親熱地拉著林京華,在自家的平房門口的長凳上坐下,又給他倒了老大一杯大麥茶。
林京華沒有推辭,咕咚咕咚將茶一口喝乾之後說:“今天在安置辦的辦公室裡我聽我們主任的電話,食品藥品監督局的人打電話來問關於你家種草藥和出售草藥還有自己製作的合劑的事情。主任不清楚你的情況,就找我談了談。我找個理由就過來繼續‘瞭解情況了’。左林,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左林吃了一驚,說:“沒有啊。林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就是伺候這兩個暖房,還有就是去俱樂部護理草皮,哪裡有時間得罪人?”
林京華點了點頭,說:“本來,你種植藥材這種事情,雖然是違規,也就是民不告官不糾的事情,你們千里迢迢搬遷過來,總要讓你們過得好一點。你這事情我們辦公室都知道,不過也都沒提醒過你,就是因為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次一下子扯上了食品藥品監督局,明顯是有人舉報,主任那裡我會去想辦法解釋你的情況。……不過,你也要做好準備。畢竟接到舉報,無論如何,藥監局至少也會派人來走個過場。我就怕,要是人家在藥監局裡還有什麼熟人……”
林京華並沒有把話說完。他相信左林是能夠理解他的意思的。如果這明顯針對左林來的什麼人在藥監局裡有什麼熟人,那對於左林來說,對於左家來說都是極為殘忍的。民不與官鬥,可是,奈何總有那麼一小撮官是可以被利用的,他們的價值就體現在欺壓一些沒有能力與之抗衡的小老百姓身上。安置辦的人見多了千里迢迢安置到這裡來的人了,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甚至就是認定了“聽政府的話跟黨走”的道理,離開了自己的家園。林京華也很多次在和這些淳樸的山裡人打交道的時候,感覺大家都在有意無意地迴避家鄉這個話題。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向這樣的人下手呢?
左林沉默著,過了一會,他壓抑地說:“查就來查吧。最多我不賣藥了。爺爺的病開始穩定了,需要的藥不多,我自己種自己用總可以吧。……林大哥,多謝你了。”
林京華沒有吭聲。如果對方是這樣一個能給人留點後路的人倒好了。當然,林京華現在並不能判斷,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但是,他本能地感覺到,情況並不會那麼簡單和理想。或許,或許左林這個在上海這一方土地上無依無靠的人不敢與之抗衡,但是,林京華覺得,這裡有自己能作的事情。
“你放心。安置辦會想辦法幫你的,沒有提醒過你這檔子事情,本來也是我們的疏忽。你怕他們來頭大,我明白。可是,你要知道,一旦藥監局下令整改,至少2到3個月,他們會不斷派人來複查你這裡的情況,你就有2到3個月沒辦法繼續種這些藥材了。你爺爺的病,如果真的仰賴這些東西,你覺得,能等得起?”林京華小聲提點著左林。
左林的心裡波瀾起伏。他的確沒有想到過這樣的事情。或者說,他覺得現在的日子過得還算是不錯,他希望,哪怕是受點委屈,忍忍也就過去了,但顯然,爺爺的病情並不是他能夠容忍和遷就的。
“那……林大哥,我該怎麼辦。”左林抬起了頭,看著林京華。左林的眼神裡仍然包涵著幾分猶豫。
林京華斬釘截鐵地說:“找人幫忙。你們是整片地區一起安置過來的,原來的村,鎮幹部這裡也都落實了相應的待遇和級別。找他們。哪怕不能給你解決中藥的種植和經營許可證,至少有他們保證和疏通,你繼續種一些給你爺爺用那是可以的。……”林京華的語氣和緩了一下,“至少,就算情況再差,有他們幫你應付以後的複查什麼的,矇混過去應該沒問題。那就要看另外一邊來頭到底有多大了。這大家都是父老鄉親,應該能幫你這個忙。你們那麼遠安置過來,恐怕也只能這樣應付了。”
左林想了想,說:“林大哥,謝謝你了。我再想辦法吧。……都是山裡人是沒錯,不過也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這一鄉一地的官,也未必就比你們城裡人心眼實在。”
林京華最後離去的時候,不知道臉上究竟應該顯露何種表情,也不知道,他走的時候實際上顯露著什麼樣的表情。但是,林京華將左林那竭力表現平靜,缺無法剋制的憤怒與不甘看在眼裡。左林一直是這樣的,他一直默默地作著他覺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而現在,左林最簡單的願望——讓爺爺好好活下去——都受到了威脅,而這並不複雜的局面卻像是一個死局,無法拆解開來。
林京華沒有再回辦公室,而是帶著一張裝滿了數碼照片和各種資料的儲存卡直接回家了。他還有最後的,可能也是最為無力的一招,找他以前的導師。一篇名為《小氣候條件下的多種植物生態》的論文正在他的腦子裡呼之欲出。他或許並不算是個很熱愛自己當年所學習的專業的學生,可是他畢竟還是懂得這樣的一篇論文應該怎麼炮製。如果他的導師,作為上海市市政府的農業與副食品顧問之一的於平彰能及時看到,並且意識到這些資料的意義,能夠升起哪怕百分之一的好奇心來過問一下,那麼,事情或許也不是那麼無可救藥。
而正當林京華連夜撰寫論文的同時,左林則從床底下的箱子裡翻出一個不再符合現在的郵政要求的牛皮紙信封。幾乎和左林的爺爺同樣年齡的紙張脆弱得讓左林不敢多用一分力氣。而在信封裡,則裝著兩張紙片。一張上塗抹著幾個符號,這幾個符號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很少一些人能看懂。而另外一張紙片上,則寫著一個地址。一個上海的地址。在充滿了歷史感的鋼筆字型下,還有左林最尊敬的老師小心翼翼地用鉛筆寫下的另外一串字,同樣是描述那個地址的。時間改變了,連那些縱橫阡陌也隨著時間而改變著自己的名字,而左林,這個時候希望,這個地址在上海這個幾年裡就幾乎要被翻新一遍的地方,能夠留下來。
“小林。”左強的聲音響了起來。左林連忙跑到爺爺身邊,問道:“爺爺,怎麼了?又有哪裡不舒服。”
“小林,那些你攢著的藥,明天給基地的醫生們送去。不是說他們俱樂部這個賽季馬上要開始了嘛,別耽誤人家的事情。你藏下幾副藥,讓我對付一陣就行了。……他們還能真的欺負我們這些鄉下人不成?……你,你也不用去麻煩老師的朋友吧。”
左強顯然是看穿了左林的打算。那個信封,正是原先那個小山村裡大家所有人的老師。他在那個山區裡教了快40年的書了。山裡人對幾乎無所不知的孫老師奉若神明。而左林,則是孫老師的最後一批學生中的一個。也是最受到孫老師青睞的一個。也就是因為這樣,孫老師教了左林很多他不會讓任何其他人知道的知識和技巧,還將這樣一個信封,這樣一個可以在關鍵時刻用於求助的聯絡方式交給了左林。
左林面對爺爺沒吭聲。左林覺得,情況如果真有那麼理想,那林京華何必急急忙忙跑過來提醒。就算碰上檢查,就算罰款繳稅,那也沒什麼。以左林辛辛苦苦這些日子攢下來的錢,也能應付過去了。可是,左林本能地覺得,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在這種情況下,這個老師留下的不知道還能不能用的求援方式,或許是最後的選擇了。而左林,並不想輕易放棄這最後的反擊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