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你了。”薩拉丁說,坐在他對面的卡馬爾卻像是驟然從噩夢中驚醒一般,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停頓片刻,才收回了不知看向何處的視線。
他脫離困境已經有好幾天了,但有些時候他還是會產生妄想,以為自己還在阿頗勒,蜷縮在自己的居所,或者是新蘇丹的監牢裡,等待著受刑,或者是被處死。
而他的身邊則充溢著親友和同僚的抱怨、詛咒和辱罵。他們指著他,責備他將他們帶到了一個無法挽回的境地,讓他們受苦受難,成為了暴君警示眾人的第一群猴子。
他將視線放在了棋盤上,雖然之前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但簡略地看過幾眼後,他就下出了精妙絕倫的一步。
薩拉丁不以為忤地讚歎了一聲,“我一直聽說你的棋藝高超。可惜在今天之前,我都沒機會與你對弈。”這是當然的,當薩拉丁還在阿頗勒的時候,他還有他的叔叔與卡馬爾這樣的本地人相處的並不好,卡馬爾的家族在阿頗勒經營多年,而薩拉丁和他的叔叔希爾庫卻只是不折不扣的外來者,“提克里特的庫爾德人”,即便從他們的父親成為贊吉的大臣算起,也只不過是短短兩代的時間,甚至三代都沒到。
而且希爾庫的野心早就暴露了出來。而薩拉丁,人們都說,他是一個極其懂得偽裝和掩飾自己的年輕人,卡馬爾更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本性,若蘇丹努爾丁能夠再活上個五十年,或者是他有一個值得人們忠誠的繼承人,薩拉丁都將是最可用的一個人——無論是作為將領,還是作為總督,但若是沒有,那他就只能說聲抱歉了。
薩拉丁是個何等狂妄的人吶,讓卡馬爾來說,他甚至連阿頗勒城內的大學者也未必放得進眼裡——他或許是虔誠的,但這個虔誠只對真主,對祂在人間的使者,薩拉丁並沒有多少敬意,而那些維齊爾,埃米爾與法塔赫……甚至卡馬爾和那些顯赫的大臣,對這個庫爾德人來說,亦如枝頭上的果實,只看什麼時候摘取罷了。
卡馬爾凝視著這個先是被自己輕視,而後又被自己戒備的男人,薩拉丁正處在作為一個戰士最好的時候,身體強壯,經驗豐富,他面孔蒼白,鬍鬚漆黑,粗壯的眉毛下是深深凹下去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一種相當溫柔的深褐色,一如他的聲音,現在回想起來,無論是在什麼時候,薩拉丁似乎都沒有狂怒或是暴躁過。
這一點卡馬爾也曾在自己的主人蘇丹努爾丁身上看見過,這種人,似乎生來就知道,世間的一切都是屬於他們的,他們無需急切,也無需擔憂,只需要安靜地等待,真主會給他們一切。
但真主也是殘酷的,卡馬爾想到,祂從未永遠地眷顧過什麼人,祂將權柄拿走,以衰老或是死亡的方式,而後交在新的人手裡——努爾丁是否想到過,他的失敗會來得如此倉猝而又絕望?這樣說起來,他能夠死在加利利海的戰場上,或許還算是一樁好事,若是讓他看到現在的阿頗勒,他的國家,他的繼承人,他的大臣與將領……即便是鋼鐵做成的心,也會迸裂的。
薩拉丁舉起手來,在他移動棋子的時候,他手上戴著的銀戒指——戒面上一樣有著一支揚起翅膀的白鷹——反射的一點光芒刺中了卡馬爾的眼睛——他側過臉去,薩拉丁注意到了,就將戒指轉過來,用不容易反光的戒圈部分對著外面。
“這一步值得記錄下來。”卡馬爾說,並未恭維,在阿頗勒曾有無數人成為了他的手中敗將,他從來沒有因為對方的身份而弄虛作假,阿諛奉承,即便他的面前是蘇丹或者是將要成為蘇丹的人。
這次他思考了很久,薩拉丁並沒有催促。而是拿過一邊的葡萄汁,慢慢地啜飲了一口。他對酒類並沒有極其強烈的嗜好,只在需要舒展身心,思考問題的時候才會來上一小杯。
而就在兩人同時陷入了沉思(可能思考的不是一個問題的時候),有人走進,輕輕叩響門扉,薩拉丁高聲道:“進來。”
一個衛兵就走了進來,他向薩拉丁稟報說,醫生們已經為那個基督徒騎士看診完畢,正要來彙報結果,詢問薩拉丁是否有時間召見他們。
卡馬爾聽了,就要起身迴避,而薩拉丁伸出了手,“沒必要,”他說,“此事無關軍事和國政——你留在這裡,對於你,我都不會有什麼妨礙。”
既然薩拉丁如此說,加之卡馬爾也很想要知道塞薩爾現在的狀況——不管當時的情況如何,他又給出了怎樣的承諾,又做了什麼樣的事情,沒有塞薩爾,他和那些傷的傷,病的病,老的老的大臣們想要從阿頗勒完好無缺的走出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能無需追兵,他們就因為疲憊,病痛和盜匪死在城外的沙漠中了。
與基督徒的世界不同,撒拉遜人的醫學發展的雖晚,但崛起的很快,而且有著默罕默德的旨意,任何一個學者都可以行醫。之所有這個限制,還是因為有些不曾受過啟示的人也曾試圖為他人治療,而他們若是沒有足夠的學識與經驗,又沒有先知賦予的力量做最後的保證,可能會因為做出了紕謬的判斷,或是給予了錯誤的治療而造成病人病情加重,甚至死亡。
雖然學者也會有失手的時候,但比起普通人來說,他們確實佔有著不容置疑的優勢。
為首的學者就是薩拉丁帶在身邊的醫生,能夠被薩拉丁帶在身邊,他當然不可能是個濫竽充數的傢伙。
他能夠治療斷裂的肢體,消除高熱,平息抽搐與吐瀉,他甚至曾經治好過一個自出生起遍咳嗽不止,險些因為窒息而亡的嬰兒,因此受到了許多人的敬愛與信任。
可以說,若是他當初留在了阿頗勒或者薩馬士革,依然能夠受到蘇丹或者是總督的恩寵,但他們會將他關在宮廷裡,不讓他輕易地接觸外界,這是任何一個服務於當權者的人都必將遭遇的命運,而他不願意。
而他答應為薩拉丁服務,正是因為後者做出過承諾,只要他能夠隨時來到薩拉丁身邊,薩拉丁並不會干涉他為其他人看病,哪怕只是一個城外的乞丐,或是一個基督徒。
醫生的神色並不怎麼溫和,甚至眉頭緊蹙,一看到他這個樣子,卡馬爾的心就不由得往下沉了沉,他們目睹了那場輝煌的戰役,但也知道這份輝煌之後是一份何等慘重的代價——而且這些代價都是一個人支付的。
這個基督徒騎士所獲得的啟示據說來自於聖哲羅姆,這位天主教聖人並未能夠被撒拉遜人視作先知——他們認可這些賢人,認為他們是古早的“學者”,卻不認為他們有資格給予一個凡人以啟示,遑論如此通透和強大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