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薩爾罕見地猶豫了。
他曾經是個醫生,在另一個世界裡,人們總以為,中醫與西醫間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事實並非如此,他們的課程,實踐與理論都有一定的互通之處,所以塞薩爾很清楚,一些被這個時代的人們利用的藥草,很有可能會對身體內的器官產生不小的影響,一些影響甚至會貫穿一生,無法逆轉。
當然,他至今還未弄懂“賜受”的根源和應用範疇,或許那些被教皇或是宗主教豢養的修士確實能夠根治肝腎損傷,但這次和之前他遭遇的險境都不同——他沒把握,如果這些藥水裡含有著大量的……舉個最直接的例子——馬兜鈴……秋水仙……
前者的馬兜鈴酸可以直接危害肝腎,秋水仙則可能會導致胃腸出血與神經病變。
而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正因為有毒的植物能夠立即反應在人體上,反而會被認為有效,而被廣泛和長期的使用……
“我先,”鮑德溫說,一邊支起手肘撞了撞塞薩爾,示意他別說話:“塞薩爾要服侍我。”
“不錯的理由。”希拉剋略說,然後他看向塞薩爾:“你呢?”
他的注視少有的溫和,說起話來也是平平淡淡的,但塞薩爾的脊背上已經冷汗津津,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要再冒一次險,他看了看希拉剋略,又看了看鮑德溫,房間裡只有他們三個人。
“大人,”他低聲說,低到如果不是希拉剋略正站在他們面前,幾乎聽不見,當然,如果外面有正在偷聽的人,只要他不曾被“蒙恩”或是“賜受”過,也沒法聽見:“我可以看看藥方嗎?”
希拉剋略的神情頓時變得危險起來,如果這裡坐著的是一個真正的九歲孩子,肯定會被嚇得渾身顫慄,說不出話來,只見教士伏下身體,“藥方?你能看得懂這些?”
藥方還是小事,問題在於,塞薩爾沒有經過“揀選”,也不曾“賜受”,他有什麼資格和機會接觸到醫學方面的知識?
說起來也奇怪,當我們翻開經書和一些粗略的記載,我們會發現,“醫生”這個職業出現得很早,聖葛斯默、聖達彌盎的時候,傳教和行醫還是分開的,這兩位殉道聖人生於公元300年,也就是說,那時候還有醫生。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隨著得到“賜受”的教士和修士越來越多,教會漸漸地壟斷了“醫生”這個行業,甚至他們宣佈,沒有“賜受”過,不是修士和教士,就是受了魔鬼的蠱惑,不是巫師就是被地獄的雜種附了體,他們會接受審判,而後視情況來決定他們的結局——也就是繳納得起罰金,就是懺悔和做彌撒(有償);繳納不起,就絕罰(一般針對男性),或是燒死(女性居多)。
當塞薩爾來到鮑德溫身邊後,對這個時代多如牛毛的忌諱還不是那麼清楚,就曾經無意間提起過,應當為鮑德溫的病尋找更好的醫生,結果鮑德溫一聽,馬上臉色大變,鄭重其事地警告說,這種事情絕對不可以再提,塞薩爾失去了記憶,是個沒有過往和依靠的人,若是被一些心懷叵測的人聽到了,去修士那裡告密,就是個大麻煩。
自打塞薩爾來到鮑德溫身邊,鮑德溫一直對他愛護有加,如此疾言厲色還是第一次,所以塞薩爾很能明白這個問題的重量,但他必須問,不但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鮑德溫。
“如果我願意,單就這個問題就可以把你打進牢獄,”希拉剋略陰沉沉地地說,“不,我不會告訴你,小子,你以為藥方是什麼,如果我願意把它拿出去,多得是主教和國王願意用每個單詞一磅金子的價格來購買它,除非……”他看著那兩個孩子馬上挺直了脊背,終於忍不住笑了:“除非是我的學生……”
“我願意做您的學生!”塞薩爾馬上說,但他也有一點猶疑,“不過如果我接受的賜福是‘蒙恩’,或者沒有被選中……”
希拉剋略沉吟了一會,“修士也不是沒有做騎士的學生,如果沒有被選中確實會有一點問題,但我覺得教會里也不該全是蠢豬,若是到了那個時候,”他爽快地說:“你就將這張藥方奉獻出去好了,看在這張藥方的面子上,教會的審查人員也會高抬貴手。”這還是在塞薩爾想要做醫生的前提下,如果他不想,那就更簡單了,又不是每個修士都能得到“賜受”的。
被選中但還是力量薄弱的人又不是沒有,威特不就是其中之一嗎,希拉剋略已經決定在吾主誕生日那晚弄死他,免得鮑德溫在“揀選儀式”中失敗,有人會拿他來做文章。
得到了叫他滿意的答案,希拉剋略乾脆利落地拿出了藥方,塞薩爾低頭一看,果然看到了馬兜鈴,幸好沒有秋水仙,其他的配料雖然也可以說是千奇百怪,像是毒蛇肉什麼的,但至少不會對人體造成巨大的傷害,他按著藥材的名字一個個地看下去,一些地方還要詢問希拉剋略,因為藥方按照現在的習慣寫成了古希臘的韻文。“瀝青……聖約翰草,薰衣草,玫瑰花,藏紅花,薄荷……黑胡椒和肉桂,小豆蔻……沒藥,乳香,松節油……海狸香,蘇合香……阿拉比樹膠……將香膏、樹膠以及藥物加酒研磨,使之細密柔滑,而後加入數盎司的蜂蜜。”
“這個馬兜鈴是必須的嗎?”
“你真看得懂?”希拉剋略感到意外:“可以換成曼陀羅或是罌花奶。”
這兩種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最後一種更是在後世被人深惡痛絕,“如果換成曼陀羅,需要增加分量嗎?”
“看你用什麼,種子減半,花葉不需要,根莖就要加量。”
“換成花葉可以嗎?”塞薩爾問:“時間會不會不夠。”
希拉剋略瞥了他一眼,“等你想到這一點,三更已過(形容晚了)。”他揚揚自得的拿出了另外兩瓶藥水。
“你猜到我會詢問藥方嗎?”
“不,這是為了避免你們產生強烈的反應才準備的。”希拉剋略提起放在桌下的匣子,一開啟,一排排晶亮的玻璃小瓶子照得他們目眩神迷。
“有些人一碰到曼陀羅就要渾身起疹,另外一些碰到馬兜鈴就要嘔吐不止,還有一些則沒法接觸任何罌花奶,一碰到就要呼吸困難,心臟狂跳,還有幾瓶我更改了其他的一些主要配料,要知道一些人的禁忌總是很古怪……”
“您思慮周詳。”鮑德溫心悅誠服地說道,更讓他高興的是,希拉剋略願意收塞薩爾做學生,這就意味著,就算塞薩爾沒法被選中,鮑德溫卻被選中了,他的身份也足以讓他繼續留在自己身邊。
希拉剋略咂咂嘴,今天這兩個孩子的表現都讓他感到滿意,他從匣子裡抽出一個抽屜,從裡面拿了兩個只有拇指大小的杯子,放在桌上,開啟上面纏著布條(布條上寫滿了細小的藥材名稱)的瓶子,往裡面各倒了大約幾滴的分量,然後叫孩子們把它喝下去。
“等等,我們一起?”
“我相信我可以照顧得了兩個。”希拉剋略說。
也就是說之前叫他們選擇誰先,根本就是修士的惡作劇,塞薩爾有些無奈,他發現現在大人們似乎越來越愛戲弄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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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了?”
希拉剋略聳然一驚,隨後他才從那熟悉的聲音和軀體輪廓辨認出等候在他房間裡的人正是他的主人,阿馬里克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