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奈自從爸媽在牧點呆了兩天之後,真的是進行了深深反思。天底下最最可愛的兒子走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可是——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大傻子”,我就不管了嗎?我做不到啊……還有啊,爸爸說得對,羊膘兒不能掉啊,這羊千萬不能餓瘦嘍……
第一天還好,第二天,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和恐懼,讓他又把手伸向了酒瓶子。
阿吉奈是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以前在牧點就他一個人,沒有電視,不玩兒手機,不喜歡看書,單是看著滿天的繁星,他就能看上大半夜。那時,他寂寞,但並不孤獨,因為在薩仁臺嘎查,有最可愛的兒子和最親愛的妻子。雖然不在身邊,卻在同一片月光下、星光裡陪伴著他。
現在不同了,兒子白阿斯根去了另一個世界,妻子馬託婭躺在沒有色彩的病房……
阿斯根去的那一個世界裡,有太陽嗎?有月亮嗎?有星星嗎?有蟈蟈嗎?沒有這些的陪伴,阿斯根會不會很孤獨?沒有爸媽在身邊,阿斯根會不會很害怕?
阿吉奈躺在星光之下,望著遠山之上彎彎的月亮,忽然想起來了——阿斯根是應該住在月亮上的。阿吉奈舉起了酒瓶,他當然不懂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只是想敬月亮一口酒,希望住在那裡的阿斯根,能夠不孤獨、不害怕。這是一位天底下最最普通的父親最最樸素的心願,或者說是夢想底線……
阿吉奈為什麼會生出阿斯根住在月亮裡的念頭兒呢?其實並不奇怪,“薩仁”在蒙古語裡就是“月亮”的意思。生前阿斯根住在“薩仁臺”,那麼,他走了以後,也一定會住在“月亮的臺子”裡。
於是,那天“頓悟”以後,邀月對酒,成了阿吉奈每晚一定要進行的“儀式”。“儀式”完畢,阿吉奈遲遲不願意進入蒙古包,他覺得裡面更壓抑。除非凌晨時天氣太冷把他凍醒,不然往往會在外頭露天躺上一宿。
呼和魯經常來,但不敢和阿吉奈面對面,他見不得阿吉奈絕望的眼神。只能偷偷在一旁觀望,有時會走過來悄悄幫他蓋上毯子,或者是把著把羊圈門關嚴實……
…………
紅樓市火車站候車大廳內旅客熙熙攘攘,蓮花坐在候車椅上想著心事。她看了看手機,覺得時間上還算寬裕,就背上包來到旅客相對較少的角落,撥打阿吉奈的手機。
此時牧點山坡上,阿吉奈正提著酒瓶子,晃晃悠悠地走在山樑上。手機響了,他根本不管。
火車站的角落裡,蓮花還在執著地聽著電話——“您撥打的使用者沒有應答,請稍候再撥……”
蓮花嘆了口氣,又重新撥打,還是沒人接聽。
這時,車站廣播裡播音:開往海誼市方向的列車已經開始檢票……
結束通話電話,蓮花向檢票口匆匆走去。
火車開動了。坐在車窗旁,蓮花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風景思緒萬千。來時正是夏季,此時已近秋天。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季節就發生了變換,變化更大的卻是馬託婭一家人的命運……
蓮花拿出手機,開始給阿吉奈寫一條“長”簡訊。
牧點山坡上。阿吉奈四仰八叉地倒在山頂,在翻看手機。雖然他說漢語有些跑調兒,漢字他是認識的。
蓮花的簡訊,字字刺痛他的心——
阿吉奈,給你打手機你不接,我知道你心裡很痛苦,但你想想,託婭是不是比你更痛苦?蒙古族的漢子心胸要比草原還寬廣、比天空還遼闊。痛失愛子,就是割去心頭肉,你的心情我們都能理解。如果在你家別人的孩子被奪去生命,人家的父親母親同樣會痛不欲生,而且你的心同樣會跟著難受。你為什麼要怪託婭呢?她做得對,做得偉大啊,你應該為有這樣的妻子而驕傲!作為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走出陰影,堅強起來,勇敢面對。如果你還這樣消沉下去,我只能對你說:你這個自私的傢伙,我們都瞧不起你!你不是個好丈夫,不是孔雀屏草原上頂天立地的男人!
阿吉奈看得淚如泉湧。他突然站起身,“啊啊”地喊著,在山坡上狂奔。
“白龍馬”發瘋了……
…………
蓮花回到了海誼市。她的心還在馬託婭身邊,她那條簡訊的影響力,還在阿吉奈的心裡翻騰……
…………
愛如暖流,滾滾而來。社會各界的救助和關愛,給了馬託婭戰勝傷痛的信心和力量,更給了苦難家庭財力上的支援。
紅樓市人民醫院方面被馬託婭的精神深深感動,不但成立了專門的“馬託婭醫療小組”,而且還將能減免的費用盡量減免,並專門安排了一個單間病房,保證她的靜養。當然,相當於“老幹部”才能享受的特殊待遇的病房,是免費的。
不時有自發或單位組織的愛心人士來看望託婭,並送來慰問金。其中還有些人根本就不願意留下姓名,任憑怎麼問就是不說。
那一天,託婭的病房裡就來了這樣三位年輕的婦女,暫且稱之為“春州好心三姐妹”吧。因為她們始終不說出自己姓甚名誰,只是勉強說出來自春州縣的縣城,這還是聰明的趙小瑩聽到她們在走廊裡打電話時發現的線索,然後才追問出來的。
那是蓮花回海誼市的第二天,馬紅霞正在給馬託婭用小鐵勺刮蘋果泥吃,護士趙小瑩走進來說:外邊有三個姐姐,想見託婭姐姐,行嗎?
紅霞看了看妹妹。託婭輕輕點頭,趙小瑩走了出去,紅霞起身準備迎接。
門被輕輕推開了,“春州愛心三姐妹”走了進來,看樣子三人年齡都在四十歲左右,衣著樸實卻很有品位。三人各拎著大大的方便袋,裝有各色水果和營養品。她們三人是開車從近百公里外的春州縣專程趕來的。
趙小瑩給簡單引見後就出去了。只能簡單引見,因為她不知道這三人叫什麼、做什麼工作的,她剛才在走廊裡問了兩遍都沒有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