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睡足之後,長溪領著一木,在海邊的蘆葦村閒逛。
蘆葦村是個漁村,依山傍海,炊煙裊裊,小橋流水,閒情野趣頗濃。
轉過街角,眼前出現一座院子,木質大門沒有門環,也沒有其他任何裝飾。門上匾額題有“心居”二字,似乎出自少年之手,稚氣盎然。
一木面不改色地評價道:“心居,吾心安處是吾鄉,好名字。這字也好,頗有......童趣。”
海邊本多石屋,氣候使然。然而方才一路轉下來,他發現這個村子裡大多都是木屋,不知內中是何緣由。
長溪在門前定了定,隨即推門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派渾然天成之貌。院中近半數面積都被圈進了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小花圃,從最不起眼的角落延伸到青石小路,裡面栽滿了不知名的小花,正如那日花燈夜會,他們選中的那種花。
無名花色各有異同,薄粉如紗,微青似芽,溫白勝玉,莫名一派柔潤和諧之象。花瓣層層疊疊,微斜著舒展開,姿態既優雅又隨性,看在眼裡很是賞心悅目,令人覺得哪怕是皇城花市,也不及這裡半分韻味。
另一側生了一棵兩人合抱不住的榕樹,高度雖不高,卻是枝繁葉茂,投下的樹蔭能覆蓋半個院子。細看密密樹葉之中,有一樹枝尤其標新立異,自主幹水平伸出一人多長,形狀扁平寬闊,表面光滑如玉,看上去很像有人經常躺在上面小憩,實在堪稱匠心獨運。
一木幾乎可以想象出長溪悠閒自如地躺在上面、頤指氣使的畫面。他看著那棵樹若有所思,長溪已經推門進了屋。
一木正要說,隨便闖進人家院子會不會不太禮貌。看到她熟門熟路、毫不生分的樣子,他忽然大徹大悟,哪裡有什麼“別人家”的院子!蘆葦村依蓬萊而生,這兒分明就是她的小天地。
一木邁進屋內,長溪正挨個和屋裡養的各種小動物打招呼,喂喂這個,摸摸那個,還頗具主人翁精神地跟他客氣道:“林兄,隨便坐啊,別客氣。”
一木本也沒打算跟她客氣,他已在這屋裡打量了一圈,深刻意識到,此間主人實在不諳待客之道,這間屋子幾乎稱得上家徒四壁,別提茶杯了,連一把坐椅都沒有,坐什麼坐!
他淺淺一笑,滿心無奈,抱著手靠在一邊,注視著她忙裡忙外的樣子,心裡忍不住暗暗好奇:如此人物,是怎麼養活這些花花草草和小動物的?
外面響起一陣輕快急促的腳步,一個少年興沖沖地跑進來,短褐布衣,袖口挽至手肘,長髮盡數用布帶綁了,整個人顯得朝氣蓬勃、活力四射。他一開口,清脆如鈴地叫道:“溪姐姐!”
長溪從一盆水草旁邊抬起頭,露出自然而親切的笑容,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辛苦你幫我照顧這裡了。”
少年喜形於色,打趣道:“漫說姐姐不在的時候了,就算姐姐在家,這裡不還是我照顧嘛!”
一木沒忍住,發出噗嗤一聲,原來如此......
少年這才注意到,屋子裡還站了個俊哥哥,一襲青衫,疏朗挺拔,好似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他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滿臉震驚之色,無比興奮地叫道:“姐姐,你帶人回來了!”
......長溪頓生無奈,嗔怪道:“別亂說話,”她話音一頓,又道:“小木匠。”
聽到這句話,一木身形頓時凝滯,收斂了滿面笑意,目光飽含驚訝之色,仔細打量著那少年的臉。
小木匠正要嘻嘻說話,注意到他的變化,不禁一臉茫然,完全不明白麵前這位俊哥哥為何突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他一時搞不清狀況,於是也回之以目光,認真端詳著他。
長溪看在眼裡,什麼也沒說,繼續若無其事地玩弄那盆無辜的水草。
小木匠也是第一次被迫這麼打量別人,那位哥哥約莫二十幾歲的模樣,長身玉立,髮絲烏黑如洗,以木簪半束於腦後。那張臉清瘦俊朗,卻給他一種似曾相識、十分親切的感覺。
一木如夢初醒,驚覺失態,馬上收回了目光,惶顧左右佯裝無事。
可小木匠卻似乎發現了什麼不肯罷手,他不錯眼珠地盯著一木,難以置信地顫聲問道:“可是......離哥哥?”
小木匠本是二十年前大戰之後,水族救下的一小支木族遺民。為避禍亂,他們一直隱居在蓬萊山下。當年他只有五歲,那麼他口中喊的離哥哥,十之八九便是當年的木族少主,木離。
這名字不是隨便起的,木族族長這一脈的名字,都是由他們那棵大神木指定的。也不知是為何,指給他這麼個名字。
一木......木離,聽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眸中頓時射出澄亮熱切的目光,望著他的樣子越發像個哥哥了。
這種闊別重逢、痛哭流涕的場合,外人在場似乎不太方便,長溪便站起身出去了,給他們留下彼此相認的空間,心裡由衷感嘆:我可真是太通情達理了!
她直接飛身上了樹,躺在那根出類拔萃的樹枝上,枕著一支手臂閉上眼,沐浴著透過樹葉灑下來的日光,恍惚回憶著二十多年前的事。
那時各族時常往來,她與木離自然而然成了玩伴。見面的時候他們盡情玩耍,分開以後,小孩子家家的,還學會了寫信。
她至今還念念不忘,她第一次見到一片青葉悠悠飄落,盤旋於眼前,而那上面竟然顯現出木離的字跡,閃閃發著光,她當時有多麼開心,簡直欣喜若狂。
然後她接連幾日苦思冥想,四處求教,終於想到了回信的辦法,便是把內容寫在蚌珠上,然後以靈力助水蚌穿越到指定地點,只對特定的人顯現。送出第一隻水蚌後,她滿心歡喜,激動得不行,整日都在想象木離收到水蚌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她當時懵懂無知,不知道把心愛的東西珍藏起來,天真地以為可以長長久久這麼傳信下去。沒曾想木族一夕之變,兩人徹底失去聯絡,木離從此在她的世界裡銷聲匿跡。她兩手空空,竟連睹物思人都做不到。以後每年那日,長溪都會寄放一隻水蚌。只是沒了那人的音訊,不知要送往何方。
昔年舊事,記憶猶新,她沉浸其中難以自拔。腦中畫面一閃而過,曾經的綠洲燃起一片火海,而丹心正在火中撲騰著翅膀掙扎,許久不得出,漸漸被大火吞噬,只留下一聲淒厲至極、痛苦不堪的慘叫。
那叫聲穿透迷霧,直擊人心。長溪心中陡然一空,直接從樹上掉下去了。身子如一片落葉在半空中飄落,她卻沒心思自救,只顧著慶幸,幸好只是夢......
她最終也沒掉在地上,而是落進了一個柔軟溫存、似乎已經等了很久的懷抱。
不知何時,木離已經走出房間,抬頭望見長溪在青葉日光下閉目養神,他覺得此情此景如夢似幻,不由自主陶醉其中,一直靜靜凝望著,也正好輕飄飄接住了她。
看她臉色非常不好,額上沁出了一層冷汗,木離關切道:“發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