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柯,好柯柯,就這一次,好嗎?幫我個忙嘛。”確認自己的視野裡沒有“飼料”以後,米樂破天荒地討好起我來了,“我不會走遠的,就在附近等你,好嗎?我可是把你當哥哥看的,你就像川哥那樣,當個好哥哥嘛,照顧我一下。”
我當仁不讓地答應了,還說全部交給我。實在經不起別人求我,何況是米樂。時至今日,只要有人這樣求我,天塌下來了我也會去扛住。
其實我比自己想象得更怕蟲子,在孤身一人時我發現了這一點。自己好像是被動地學會面對它們的,一個人害怕了,另一個就必須勇敢堅強,把害怕的機會留給對方。因此,我和絃弦恐懼的東西是錯開的,甚至連很多擅長的事也都錯開了。他不認路,我就得學會記街道與路標。我早上起不來床,他就得最先爬起來。原來我們倆早在懵懵懂懂時就這麼互相照應著了,可我還討厭過他,覺得他故意要在哪方面都做得比我強。事實上,他還是有很多需要我的地方,就像米樂今天需要我幫他一樣。能有一個可以求著做事的人真的很幸福呀,能被人求著去做什麼也同樣如此。根本不需要什麼條件與代價,也不用考慮什麼利害關係,就那麼心甘情願。
我行動了,硬著頭皮,努力命令自己把目光從“飼料”身上移開,從一家家寵物店裡進進出出。但想要找到另一隻霍格太難了,根本不可能。我向來懷疑照片,它們是捉摸不定的光影,並不是事物本身真實的狀貌。根源大概是我覺得自己總是不上照,拍出來的照片都不好看。我知道川哥是關心妹妹,可心裡卻有個念頭揮之不去:騙不了她的。小孩子往往聰明敏銳,能看見我們這些漸漸變成大人的人看不見的東西。就像《小王子》的開頭,我第一次望見那幅插畫時就覺得它是個帽子,也許川哥五歲的妹妹才會覺得是蛇吃了大象吧。就算我們能找到一隻和霍格相差無幾的鸚鵡,那也僅僅是它的替代品而已。自己最好的朋友被偷換了,再傻不過的人都能察覺外人無法發現的疑點。
何況新的鸚鵡也該有自己的名字,用它來替代霍格,既不尊重霍格,也不尊重它。而且,既然決定了養一隻寵物,就應該做好準備。不僅是享受陪伴的快樂,更要承擔照顧他們的責任。生活不是永恆的享樂,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養了它,就必須知道它會先你而去,必須要承受那種失去它的痛苦。
還好小時候沒養過貓貓狗狗。姐姐養過一隻叫旺財的兔子,經常帶著它和我們倆玩。我和絃弦想過旺財有死的一天,還商量過要怎麼安慰姐姐。
旺財現在應該還活著,姐姐把它送人了。
但我為什麼還是不知疲倦地打量著每一隻朝我眨眼或轉腦袋的鳥兒呢?是為了那個超級豪華的冰淇淋嗎?還是為了幫助我的好朋友?說不清。我明明知道瞞和騙是最不好的事,不敢正視人生的人是怯懦的,還想盡各種手段糊弄或掩蓋就是輕浮和可恥了。但我有資格說這種話嗎?我也會瞞,也會騙,只要瞞著一件事,人便會相應地編造一出謊言,並想盡各種辦法讓它圓滿到無懈可擊。我至今還瞞著米樂一些事呢。但是……我承認這有點找藉口,但我想,有一種瞞和騙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是出於種種原因,你向別人隱瞞了一件事,但自己仍毫不推卸地去擔負責任,扛下所有事,一點也不逃避。這是在瞞和騙,但不能說怯懦、輕浮或可恥。
可我明明不希望見到這種事呀。我不想看學學再帶傷上陣了,也不想看米樂快被那些蟲子逼瘋了還強迫自己留在我身邊。不需要這樣的堅持,該害怕的時候要害怕,該退縮的時候不要硬撐。人不必勉強。似乎正是因為看到你們恐懼了,我才更愛你們,更願意變得勇敢。至於我嘛……大多數時候能扛得住吧。
看來我還是挺“雙重標準”的。
我想我也不能要求川哥不這麼做。即便有瞞和騙的性質,但憑什麼必須讓一個孩子在五歲就直面失去朋友的悲傷?人的一輩子很長,總有一天要認識死亡、面對死亡,最後還必須承受死亡。川哥這麼做並不是掩蓋,而是溫柔,想把妹妹擋在外面,多擋一會。雖然我已經知道,正是因為有了死亡,生命才更有意義,但是,能無憂無慮地多生活幾天也還是好的。我自己品嚐過那種冰冷空洞的味道,所以,讓弟弟妹妹們在甜蜜的夢裡多睡一會吧,等他們想醒來了,我自然會跟他們講我的故事。
這就是我的決定了。
手機螢幕上的電子時鐘跳到六點時,我還是沒能找到霍格的替身。沉悶地將米樂從一家小書店裡拎出來,我遇到了同樣垂頭喪氣的嶽老闆和老葉。興許失敗是註定的,生命本就不可複製,無論是外形還是靈魂。
但凡事總有例外!斜陽餘暉中,川哥和明明從連綿不絕的街道盡頭走了過來,手裡拎著一個大大的白色鳥籠,身邊還跟著另一個人。霍宇齊,居然能在這裡遇到——一個半小時前我們得知了他將在半個月後成為我們的下一個對手,而他今天卻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籠子裡的鸚鵡是他帶來的,簡直和圖片與影片中活靈活現的霍格一模一樣,甚至扭轉腦袋的姿勢都極其神似。難能可貴的是,它的學舌功底也是爐火純青,神態與語氣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我們大開眼界。而它從籠子裡放出來以後更是沉穩老練地扒在了頂上,絲毫沒有要溜之大吉的舉動。
這是阿齊家養的鸚鵡。他家就住在這條街上,所以便碰巧遇到了。
“但你養了它這麼久,就要這樣送人嗎?”嶽隱的相機響個不停,心滿意足地拍完照片後,她扭頭來問阿齊。
“說實話,挺捨不得的。”阿齊將手指伸到了小鳥的面前,它默契地用鳥喙輕輕啄擊著,理工的隊長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到底有感情呀。”
“其實我能想辦法找到別的鸚鵡的。”川哥走過來拍了拍阿齊的肩膀。
“沒事。我家的鸚鵡和我心有靈犀呢,它知道世界上有個小妹妹很需要它,它也會很樂意跟她做朋友的。”他從容地望了望自己的夥伴,稍稍彎下腰,讓自己更貼近它一點,像是在徵詢它的意見,“對嗎?”
而他的鸚鵡真的拉著嗓子回答著“對呀對呀”,還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頭,扇動它的翅膀。不知道這是訓練的結果還是它的確能明白主人的意思。但願他倆都不是在硬撐吧。
太陽緩緩落下了,逐漸亮起的路燈燻暖了高高的樹枝,阿齊送了我們一段,也送走了他的夥伴,它將帶著夢一般的希望去往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妹妹身邊。我原以為阿齊和明明是小學同學和隊友,因此這麼熟絡。聊了才知道他們從未在球場上並肩作戰,兩人從三年級認識的第一天起就是對手了。阿齊進攻,明明防守,就像是矛與盾。他們從三年級打到了初二,每年都要對陣一兩次,幾乎是相互間的保留節目。初中的第一個對手就是他,如今市長盃的球隊只剩下四支,大家還是不可避免地相遇了。不過,以阿齊這樣的性格,即便是對手也會喜歡吧。聽葉芮陽說,蒲雲模仿的那個叫伊涅斯塔的中場球員到了死敵的主場都會贏得掌聲,能有這種魅力的人真叫人佩服,也更讓人期待和他的較量了。
但真的能行嗎?誰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學學會怎樣度過今晚一樣。儘管什麼貢獻都沒有,川哥還是給我們每個人買了一個豪華冰淇淋。我和米樂對視一眼,默默在微信裡給川哥轉了賬。無功受祿可不好。川哥沒收,說自己一直沒怎麼跟大家玩過,難得請我們吃點東西,何況今天還打進四強了。回到宿舍後,我沉悶地倒在床上,又不想動了,好在明天是一週裡唯一能睡個大懶覺的一天。
要是可以,我想從頭睡到尾呢。但還是得爬起來,語文的摘抄作業沒寫完,更重要的是米樂坐到桌邊了。《“春朝”一刻值千金》,作者梁遇春,我抄了這篇,它簡直是寫到了心裡去了,通篇都在大談特談賴床的益處。[2]
“十年來,求師訪友,足跡走遍天涯,回想起來給我最大益處的卻是‘遲起’,因為我現在腦子裡所有些聰明的想頭,靈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懶洋洋地賴在床上想出來的。我真應該寫幾句話讚美它一番,同時還可以告訴有志的人們一點遲起藝術的門徑。談起藝術,我雖然是門外漢,不過對於遲起這門藝術倒可說是一位行家,因為我既具有明察秋毫的批評能力,又帶了甘苦備嘗的實踐精神。我天天總是在可能範圍之內,儘量地滯在床上——是我們的神廟——看著射在被上的日光,暗笑四圍人們無謂的匆忙,回味前夜的痴夢——那是比做夢還有意思的事,——細想遲起的好處,唯我獨尊地躺著,東倒西傾的小房立刻變做一座快樂的皇宮。”
我把這段話寫進了摘抄本,反正黃老師從不罵我,說不定還會給我個“優”。抄著抄著,心情竟稍稍平靜了,不由往旁邊一瞥,原來米樂也在做同樣的事。他在小書店裡買了本書,我只看了眼名字,感覺和我視為人生信條的散文多少有點相近——《伸懶腰的學問》。交換了彼此的摘抄本,我們倆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彼此彼此呀。
也就是在這時,手機響了,川哥在群裡告訴了我們之後的故事。見到的第一刻,阿齊的鸚鵡便擁抱似的張開翅膀,好像重逢了久別的朋友。而看到這隻與霍格幾乎一模一樣的小鳥,小妹妹先是滿臉欣喜地抱住了籠子,突然又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了起來。也許是一天的分別已足夠讓她擔驚受怕,所有的不安終於得到了釋放;也許是她早已知道死亡的概念,明白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霍格了。川哥沒去問,或許也不必問了——他自己是這麼說的。因為,當再次隔著籠子聽見鸚鵡的啼叫時,妹妹對哥哥說的只有兩個字:謝謝。片刻之後,她胡亂擦去眼淚,又謝了一次。可能是相信世界上還有起死回生的童話,離開的生命還能在某一天重新回到身邊;可能是看到了哥哥為她四處奔走的努力,用盡心思想重現舊日的時光。無論怎樣,這或許都是小姑娘能銘記一生的晚上。
也許真的有再見的一天吧,無論是眼前還是夢裡,無論看到的是真實還是幻影,畢竟還沒來得及把失去的忘掉。至少我今晚是這麼想的。現在是春天。時間不早了,該睡了。好好睡吧,可愛的夥伴與孩子們。
[1]“斜陽冉冉春無極”出自宋代詞人周邦彥的《蘭陵王·柳》。周邦彥(1057—1121),字美成,號清真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文學家。周邦彥精通音律,曾創作不少新詞調。作品多寫閨情、羈旅,也有詠物之作。格律謹嚴,語言曲麗精雅,長調尤善鋪敘。為後來格律詞派詞人所宗。作品在婉約詞人中長期被尊為“正宗”。舊時詞論稱他為“詞家之冠”或“詞中老杜”,是公認“負一代詞名”的詞人,在宋代影響甚大。
蘭陵王·柳
柳陰直,煙裡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悽惻,恨堆積!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2]梁遇春(1906—1932),是我國著名的散文家,師從葉公超等名師。在短短26年生命裡,他留下了三十七篇小品文和二三十部譯作。其散文風格另闢蹊徑,兼有中西方文化特色,總體基調可以概括為“笑中帶淚”,被譽為“中國的伊利亞”。代表作品《春醪集》、《淚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