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和米樂真去了黃老師的辦公室,還事先想好了一套說辭。
“嗯……所以,老師,你能允許學學去踢決賽嗎?”我有些不安地亮出了底牌。
黃老師訕訕一笑,似乎又好氣又好笑,還對著我們搖了搖手指。
“柯佩韋,米樂,你們倆長本事了,還會給老師下套了?膽子不小呀!”
聽上去他沒發火,反而覺得有點好玩。但我們倆還是不敢往下問了,像犯了錯在等待老師訓斥一般聳著肩膀。
“他怎麼自己不來說?小小年紀,還學會託人說情了,真有他的!”黃老師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假裝用力地削了一下我們的頭髮,更像是長輩關愛晚輩的那種動作。
“老師,是我的錯。你別罵他們,要罵就罵我好了。”語文組外面的門嘎吱一聲開了,學學從後面鑽了進來,真像只電動小老鼠。
“我也沒想罵他們,倒是你,自己沒嘴嗎?不知道自己來說嗎?”黃老師擺出了一副陰沉的臉。說實話,我還真沒怎麼見過老師在學校裡訓自己的小孩,還當著同學的面。
“我知道錯了。老師,我不該耍小聰明的。”服服帖帖,不認識的還以為這是個非常聰明乖巧懂事的小孩呢——其實我心裡的學學的確是這樣的。
但或許不該看戲的,黃老師不高興了,這樣學學豈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嗎?
“老師,你就原諒他吧。咱們可就只有這麼一次機會呀。一中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初中部還是第一次打進全市決賽呢。”還是米樂反應快,在我想到開口前就開口了。
“我想明白了,老師。我明白媽媽為什麼不願意讓我再踢了,我也不想再讓你們擔心了。就像你剛剛對他們說的,我獨立地思考過了。我知道站到場上就會有風險,也知道要是我受傷了你們都會很難受。可是,我長大了呀。我能保護好自己的,也能保護別人。總有一天,我要靠自己活下去的。我不再是那個一聽到風吹草動就嚎啕大哭的小孩了,再也不會把一層樓的人都吵醒了。你原諒我吧。”
“長大了?長大就是學會了託人找關係?嗯?”黃老師的眼神掃到他身上,把他掃得快矮了一截。
“不是的,老師,我和米樂是自願的!不對,自發的!學學從來沒找過我們!”我忙打圓場。
“不用這樣,隊長,別為我撒謊了。不能一錯再錯的。老師,我把我的想法都告訴你了。就像你喜歡看的那本書裡的話,‘一個不成熟的人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的人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卑賤地活著’。這場比賽沒有那麼危險,也沒有那麼偉大——至少不值得人犧牲生命。但我想去踢。我不會因此死去,也不會變得卑賤,而會英勇地活著。”
“好小子,這句話你還會背了?之前是不是還打了草稿?”望著學學撥浪鼓似的腦袋,黃老師還是笑了出來,“還記得我們的約法三章嗎?在學校上課學習的時候不要叫爸爸,叫老師。但我們現在既沒有上課,也沒有學習,你該叫什麼?”
“啊,爸爸。”學學的手有點發抖,好像是聽到了陽光捲動綠葉的希望之聲。
“其實我一直在等你主動來跟我說這事呢。既然你有了自己的選擇,就毫不動搖地走下去吧,無論什麼結果都要無怨無悔地接受。”黃老師拍了拍學學的腦袋,也微笑著望了望我們,“兒子,我就勉為其難地去跟你媽媽說說吧。”
我們仨差點沒在辦公室裡歡呼了,出門後在走廊上又蹦又跳。願望被滿足的一刻,小孩會開心到想讓地心引力失去作用,將自己高高地拋到空中,把每一朵雲都揉成一團團五顏六色的棉花糖。
“這麼高興,什麼事呀?”在拐角,我們差點迎面撞上了嶽隱和老葉。他倆分別扛了一大捆海報,它們長長地卷著,宛如中世紀騎士的長槍。我們立即把學學能夠登場的喜訊傳遞給了他們。“那可太好了,這次大手筆果然沒白費!”嶽隱說著,打了個響指,把自己的那捆海報丟到了老葉身上,然後從衣架上取衣服似的一張張從容開啟,對我們好好展示了一番。嶽老闆的“戰鬥力”是如此之強,不僅在十天內製作了七張海報,還從社團管理協會那裡申請到了列印海報的經費,將它們全數呈現到了我們眼前。“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出自《孫子兵法》的六句話被分別做成了六張海報,每張上都有一中隊員的身影。疾風勁草、電光火石間若隱若現的是閻希、米樂、盧卡和蕭祺,壁壘森嚴、固若金湯的是葉芮陽、赫明明、李百川、何宏暉的移動長城,蔓延的熊熊大火下躍動著穆錚、樂奔和黃敏學領銜的攻擊組合,而群山環繞的巋然不動自然屬於我、趙蕤以及戴著墨鏡的徐牧。“難知如陰”的那一張上,王老師託著下巴胸有成竹地在場邊沉思,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而“動如雷震”的雷霆萬鈞中則是另外幾位學弟——說來慚愧,為了追求成績,我們至今還沒給過他們一分鐘的出場時間,可他們基本沒有怎麼缺席過我們的任何一次訓練或比賽。即便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機會,他們也不離不棄地陪伴著我們到每場比賽的最後一秒。這是個時間(尤其是個人時間)比任何東西都珍貴的時代,他們始終在付出與犧牲,海報和獎牌遠不夠感謝那份堅持背後的無怨無悔。
儘管一向知道,對嶽隱“客氣就夠了,用不著熱心”,但看到她將每個人都鐫刻進這些滿載記憶的圖畫中時,我們還是難以抑制內心深處的感動。其實她也應該將自己加入海報的。要是能拿下冠軍,她同樣配得上那枚金光閃閃的獎牌。或許我們可以把獎牌都掰下來一塊,拼成一枚完整的送給她?我和米樂在賽前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過,相信想到這些的不只是我們兩人。[2]
“得了吧,這有什麼?小事一樁。我呀,只是不想輸給彭景白那個小丫頭。決賽開始之前就得穩穩壓住對手!不給他們一丁點兒機會!”嶽老闆在她的豐功偉績前謙虛得很。她給我們看了五十四中發在微信公眾號上的海報,只有兩幅。一幅是從他們的全家福合影改過來的,題詞是“百將一心,三軍同力”;另一幅的設計感稍強一些,是一顆在璀璨銀河中閃耀的星星,耀眼的青藍色光輝背後則是狼頭燃燒的輪廓,星星恰好成為了蒼狼斑斕閃爍的眼睛。後一張海報的主題是“天狼星,永不熄滅的星”,而我們對它的回應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會獵”。“會合狩獵,喻兩方發生戰爭”,字典上是這麼寫的。而相會在第七張海報上的不是我們與對手,而是騎著白馬的騎兵與戴著絨帽的獵人。他們在藍得深邃的夜空下相遇,如久別重逢的朋友,在寂靜的夜裡等待戰鬥的到來。遠處的密林裡似乎能找到群狼綠色的眼睛,彷彿鬼火在飄動燃燒。而騎兵背上的火槍與獵人手中的弓箭卻無一例外地對準了遙遠夜空中一顆晦暗不明的星星。
獵騎兵對陣郊狼,最後的戰鬥終於拉開了序幕。狩獵者與獵物究竟是誰還不得而知,夏日的星座之海在升起之前將於渺遠的宇宙中見證我們這些微小而短暫的人為那些既不崇高也不低賤的目標日復一日的努力與掙扎。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3]
[1]約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條軍規》。
[2]錢鍾書《圍城》。
[3]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