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宇齊真的把球踢丟了。我判斷錯了方向,球從左邊滾出了底線,離門柱很遠,沒有補射的可能;速度也很快,不給任何人追上它的機會。“任何一個守門員都能毫不費勁地撲住這個‘溫柔’的點球”,這是課本里的描述。而霍宇齊的這記射門,即便沒有守門員都絕無進球的機率。
阿齊真是好樣的。即便他罰完以後只是掉頭離開,什麼都沒說,但我也知道他的行為意味著什麼。或許他從小就被身為警察的爸爸教育,將誠實永久地奉為人生的信條;或許是和明明多年以來互為對手,彼此的惺惺相惜讓他始終堅信要以堂堂正正的方式戰勝自己的勁敵。我沒有問過他,可能這些對他並不構成一個問題,他不是一個原意將某種東西作為通行證的人——即使我們自己可能都認為那種東西無可厚非。
他要是真的踢進了,我估計也不會怎麼責怪他吧,能怪他的興許只有他自己。
“其實,初一那年對你們罰進的那個點球,我自己覺得也有些牽強。但我有點害怕,畢竟學長們都急了,隊長又指定了我去罰,我不敢罰不進。但是現在我是隊長了,而且,勇敢多啦。”
這是阿齊事後對我說的。魯迅先生曾在那篇文章裡丟擲過問題:既不想說謊,也不想捱打,該怎麼辦呢?
要勇敢,一定要勇敢。
“霍宇齊,你他媽有病吧?你裝你媽的逼呢?”一名理工的隊員猝不及防地衝上來撞了自己的隊長一下,口中還唸唸有詞,大意就是你他媽是個什麼玩意以為自己是冰清玉潔的小天使大善人呢你這麼聖母嗎不知道我們現在落後嗎還在這耍帥我去你……然後便是兩邊的人一同上去把他倆拉開了。阿齊口都沒還,只是任隊友罵著。艾尼瓦爾和李天城牢牢把隊長保在身後,另幾位同學則不停地勸著同伴。從目光上看,對隊長不滿的恐怕不只一人。而我們嘛,除了幫著拉架以外,也不好對阿齊的行為表示過多的感謝——這很可能激化場上的矛盾,即使衝突發生在對手之間。挺幸運的,我們這也沒什麼“聰明人”,沒用“神機妙算”來回報阿齊的光明磊落。
“我本來是想跟裁判說,那不是點球的,你確實沒碰到我。但……我就是沒有這麼做。對不起。”
“不用道歉,我能理解。”
裁判最後沒掏牌。直接爆發在場上的隊友內訌估計也是難得一見。草草吹響上半場結束的哨聲後,我們各懷心事地回到了更衣室。理工教練看到阿齊走過來時對他點了頭,或許對他的行為還是有所肯定的。看到這一幕,我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
萬一這樣的事落到我們自己頭上了呢?萬一我的隊友在總比分落後的情況下還在堅持這種被認為“可以低一些”的道德底線呢?我會生氣嗎?我不知道,只有發生了才能知道該怎麼辦吧。逃避著這個問題的追索,所有人安安靜靜地在更衣室裡坐著,直到督促我們回到賽場的鈴聲響起。30分鐘後,第二張決賽門票的歸屬將被決定。必須團結一致,心無旁騖,堂堂正正地贏下比賽。這便是上場前最後的信念,我們離創造歷史越來越近了。
然而再次回到更衣室時,時間已過了近一個小時。那時的更衣室將會在低低哭泣中沉浸著比半場結束時可怕得多的死寂。
沒有人用卑鄙作通行證,但為什麼高尚還是成為了高尚者的墓誌銘?
下半場比賽,阿齊拿出了絕對精彩的個人表現。“這可能是我初中踢得最好的半場球,雖然只有十五分鐘不到。我想贏,想進決賽,也知道每一個隊友都是這麼想的。從某種程度上講,你生氣也沒錯,我是在自作主張,而且是以隊長的身份自作主張。不用道歉,真的。我理解你。所以我會想用最好的表現幫大家贏下比賽。咱們中場時不是達成一致了嗎?教練也跟我們說過了。哦,柯柯,你那幾次撲救做得很好,要我說,你就是整個市長盃上表現最棒的門將。不過,你這傢伙也挺走運的。”
阿齊沒錯。他下半場的兩次兜射都接近完美,一次是被我撲了一下打到了門柱上,另一次是直接旋轉著飛進了死角,但因隊友犯規在先被判無效。李天城也有一次近距離的推射,角度其實很刁鑽了,他的射術沒有問題,我是用本能反應伸腳擋出的。我們的防守做到了極致,但在理工排山倒海的進攻下漸漸難以為繼。閻希在前場陷入了隱身,而我們也幾乎控制不了球權,根本無從給他輸送炮彈。持續被壓迫的情況下,駱駝背上的稻草越加越多,“不妙”的味道慢慢能被每個人嗅到了。
但誰能想到先發生的是比丟球乃至被淘汰恐怖得多的事呢?
一切開始於一個後場長傳,艾尼瓦爾爭到了球,將它頂給邊路的阿齊。球在空中飛,和理工隊長爭頂的是米樂。身高上還是有些差距,起跳過程中,阿齊的手無意中打到了米樂的臉。裁判沒吹。球落到了兩人身後,他們接著搶。吃了虧的米樂從身後用腳去捅球,手上應該也有點動作,我沒看清,真的,米樂自己說有。不是很大,起碼沒怎麼用力。球沒捅到,阿齊有點失去重心,人往前方倒了,而身後絆到他的米樂同樣失去了平衡。
“我的臉被打了一下,挺疼的。以前也被人打過,也是臉,狠多了。大人打的,我沒還手。這一回,可能因為你是同學吧,我就很惱火。我現在肯定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當時確實急了,何況我們壓力太大了。我不是找藉口,真的不是。我知道我錯了,再也不敢了。但我真的真的不是要使壞,我絕不希望任何人出事。對不起,對不起,我寧願這種事落到自己頭上也不想讓它落到你身上。”
米樂是我最好的朋友,這不容否認,大家儘可認為我是在幫他說話:我覺得那不是一次惡意犯規,黃牌都夠不上,每場比賽都會有十幾次這樣的犯規。要是有錄影就好了,我們就能像判斷福勒的真實意圖一樣判斷米樂動作的性質。但還好沒有錄影,沒人有勇氣去看幾秒鐘後發生的事。
偏偏是平平無奇的犯規帶來了災難性的結果,但並不能因為沒有惡意就為自己開脫。恰恰是在阿齊往前面倒的時候,上半場跟他吵過架的那位理工隊員正趕來幫他爭搶球權。來不及收腳了,他們撞在一起。
撕心裂肺的慘叫。難以相信,阿齊這樣溫文爾雅的人會發出令人如此毛骨悚然的聲音。裁判慌忙吹停比賽,所有人都被那可怕的聲音定格在了原地。爬起來後,阿齊的隊友像海難中看到輪船的倖存者,瘋了一樣地揮舞雙手召喚大家。而米樂起身後只是望了一眼,便如一隻受了巨大驚嚇的小動物,抱著頭跪到地上嚎啕大哭。
認識兩年了,米樂在我面前哭過好幾回,但我從沒見他崩潰過,而且是這種被徹底摧毀了的崩潰。我自己都快忘了人會陷入這種絕望了,即便類似的情況在我身上發生過。那天我將自己死死地鎖在房間裡,在下鋪的陰影裡縮成一隻刺蝟。姐姐在門外,大概是跪倒在地上,邊哭邊敲打著門,無限地哀求我放她進去,求到最後嗓子都啞了,像灌進了幾噸沙子,全部的尊嚴被榨得一點不剩。我以為自己在初中逃出了這種黑暗的陰霾,它卻在我把三年時間走了大半後幽靈般再次降臨,出現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
但受傷的是阿齊呀。不止一個人哭了,恍惚間聽見的。可唯一在承受身體上痛苦的人只有他。我該怎麼描述那種疼痛呢?我不知道,自己不曾體會過骨折的味道,脫臼就足夠令我崩潰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恐怖的扭曲。黃老師講過藤野先生給魯迅改人體解剖圖。藤野先生說,畫得是好看,但實物不是這樣的。而我見到的一定比魯迅先生畫的圖更不像人體。傷成這樣,完全超出了初中生想象的邊界。
場邊雖然備有擔架和校醫,但救護車得現等。大家停在體育場的跑道上,幾乎都是互相攙扶著,宛如一群佇立在礁石上傻等的海鷗,陽光任性而混沌地把我們全部包裹揉捏。米樂跌在了我懷裡,只站了不到一分鐘就站不穩了,漸漸改為蹲下,最後又控制不住地趴到了地上,用胳膊肘遮住紅透了的眼睛。而救護車還他媽的不來,我們每個人都在命令自己不要看了也不要想了,可眼神和心靈卻始終逃避不開。媽的,阿齊居然就這樣躺著等救護車,真是荒唐。而我呢,我又是什麼都做不了,既幫不了阿齊,也幫不了米樂,只是滑稽地將自己的身體蓋在他身旁,像玩老鷹捉小雞一般罩住他,害怕他再看到也害怕對手來報復。衝我來吧。我不還手,不還手的。我這樣想過。
但受傷的是阿齊呀,躺在擔架上等救護車的也是他。
“一中3號,暴力犯規,紅牌。”
阿齊被接走後,裁判恢復了比賽,第一件事就是對還趴在地上的米樂掏出了那張象徵極刑判罰的卡牌。一切都結束了。即便晉級決賽,米樂也不可能出現在我身邊和我並肩而戰了。但當時的我沒想到這個,大腦裡還時不時回放著那個恐怖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