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我也會加油的。”盧卡也走到了我的身邊,綠色的眼睛裡閃動出恆久的光。我們仨偷偷碰了碰拳頭。
“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江南江北雪漫漫,遙知易水寒。”穿越狹長的通道,重新回到綠茵場上時難免想到這些詩句。大雪陌生了世界,將那些習以為常的事物打掃乾淨,留下未經沾染的潔白。雪是新的,世界也是新的。頂著呼嘯的北風,天地彷彿為我們重新鋪設好了決戰的舞臺。[1]
“江元一中隊換人,換上32號徐牧,換下11號樂奔。”外校的MC終究還是把樂奔的姓唸錯了,但拼到抽筋的小傢伙還呆在更衣室裡休息,明明去照顧他了。儘管沒能在進攻端有突出的表現,樂奔還是盡職盡責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臨別之際,腿夾在凳子上冰敷的他還掙扎著立起身子,和盧卡腦門緊緊貼了一下,好像要把自己最後的能量全部交給同伴。
“江元外校隊換人,換上7號尹日榮……”下一條換人資訊讓我感覺自己的腦殼也被敲了一下。那個熟悉的身影在場邊接下了背後印有“KOOK”的學弟,仍舊是一言不發,如翻身上馬般輕車熟路地踏著飛雪來到了場上。
對手的確不打算輕易放我們過關。
“最後的三十分鐘了。分校還在領先,成敗在此一舉!”賽前,我們在雪中聚攏一處,恍若開戰前的最終的軍議。握在掌中而又不斷遊走的命運,在這三十分鐘的戰鬥中,我們必須用殘破的雙手將它牢牢攥住。
“隊長說得對!大家放心去進攻!其餘的事就交給我們!”徐牧氣勢非常地喊道。
“還是那一句:一中必勝!”
刺穿層雲與飄雪,我們的口號再次迴響在蒼茫的天空與大地之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整齊劃一。走回門前,我陡然望見外校高高的旗杆,那面旗幟在風雪中招展。“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最後時刻,你可千萬別掉鏈子呀。我沒再拍門框,儘管它在上半場已幫了我兩次。我拍的是自己的左胳膊,像是在對它說這話,也像是對自己。[2]
比賽重新開始!風、雲、雪在長空交織,與大地上的奔跑衝殺交相輝映。變陣以後的我們終於打通了中場,一向勤勤懇懇的阿暉在下半場成了攻防兩端的指揮官,並幾次和尹日榮正面硬碰硬,憑藉自己的體型優勢寸土不讓,堪稱一道屏障。在他的排程下,盧卡和米樂也被解放,將更多精力投入了進攻端。他們積極與閻希配合,我們終於有了威脅到外校大門的機會。閻希給米樂的一次斜傳被後者順利接到,3號的射門再度被這位背後印著“Alan”的學弟拒之門外。第一回合沒見到過他,大概他只是外校的二門甚至三門,但今天卻兩次撲出了我們勢在必得的進球。完成了一次撲救還不算結束,盧卡的近距離補射又被他出神入化般將將擋在了門線外面。
幾次與進球擦肩而過後,外校慢慢地重新控制住了中場。以小博大、以弱對強時的制勝時機稍縱即逝,沒能把握住後便是排山倒海般的絕對實力碾壓。外校的攻勢一浪高過一浪,尤其對捕捉我們進攻失利後的防守漏洞得心應手。我們必須熬過這最艱難的一段時間,輾轉於對手的猛攻,再次尋覓致命一擊的機會。想要證明自己的徐牧勇猛非凡,在幾次定位球防守時都奮不顧身地衝在第一點頭球解圍。她把頭髮梳到後後腦勺,紮成了乾脆利落的馬尾,那塊露出的腦門因為幾次頂出高速飛行的皮球已漸漸有些紅腫了,而她全不在意,可能根本沒意識到這一狀況。老葉和川哥在防守端也更加果決,作為樂隊鼓手的徐牧在球場上同樣把握了全隊的防守節奏,她的以身作則為全隊擂鼓助威。作為回應,外校的幾次射門也被我結結實實地撲出或沒收,每完成一次成功的防守,後衛和替補席都會大聲吶喊以提振士氣。大雪之中,大家的鬥志在熊熊燃燒,飛濺的雪花撲到凍紅的臉頰上很快便被滾燙地融化。
外校的進攻又一次推進到了前場,盧卡也不惜體力跑回來協防了。他今天在左路的表現十分活躍,攻防兩端都有不小的貢獻,更難能可貴的是不再像之前那樣缺少自信、舉棋不定。這大概是他一學期以來踢出的最好的一場比賽——其實他本不用表現得那麼好,甚至本可以回家去的,如果上場比賽他的進球沒有被偷走的話。
可命運似乎就是在跟他開玩笑。要是他沒回來補防,或是沒有那麼拼盡全力地去倒地封堵尹日榮的射門,興許球就不會好巧不巧地打到他的手上。上一次是誤判,但這一次不容辯解,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裁判哨響並指向點球點的那一刻,盧卡幾乎是絕望地狠狠錘了一下碰到皮球的胳膊。
“沒事的,起來呀,還有隊長在的!”徐牧最先跑到他身邊,推著他縮緊的脊背。
盧卡沒站起來,任由雪花一刻不停地落在他微微顫動的捲髮上。
“盧卡!沒事的!”
小七的聲音遠遠從看臺上傳來了。
“起來嘛,有什麼事咱們一起扛。”葉芮陽也走到了他身邊,還有川哥和米樂,他們輪流揉著盧卡的腦袋。
“交給我吧。有我在呢,別怕。”我也走過去了,擠開大家,蹲在盧卡耳邊,商量似的問著,“我們繼續踢下去,好嗎?”
“嗯!”盧卡抿著嘴唇,用力朝我點點頭,隨後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我明白的,有時候想掉眼淚了,就趕緊咬一下或是掐一下哪裡,疼一疼,眼淚就下不來了。
“你永遠都要相信隊長呀!我們的隊長就是點球剋星呢!”盧卡起身後,米樂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大家陪著他退出了禁區,留下我和主罰的對手以一對一。
能罰點球的不是蒲雲就是尹日榮吧。蒲雲的話還有所瞭解,尹日榮就完全不知道會踢哪裡了。我正在揣測,場邊卻傳來了換人的資訊。被換下的是一個背後印著“Chians Uda”的學弟,完全看不懂是哪國語言,盧卡倒有可能知道吧。而更重要的是場邊等候的球員。9號。
毫無疑問,阿華是專程被換上來踢點球的。越過風雪,他無可爭議地來到我面前時既沒有微笑也沒有打招呼,只是冷冷地望了我一眼,隨即擺正了皮球。
從小學開始,我就無數次面對施振華的點球,幾乎從沒有完成過撲救,到初中以後更是連續三次被他用點球攻破了大門。但是,過去的失敗在此時此刻根本不值一提。來路已無可眷戀,能抓在手裡的只有現在。生死只在一念之間,比賽還有十分鐘左右,從點球點到門線的一對一不僅是技術的博弈,更是心理的較量。阿華不再是那個永遠只打門將右手的前鋒了,我也不再是過去的我了。我們不需要彼此客氣,也不需要相互安慰,我一定要比我的朋友更加強大。
來吧!我同樣默不作聲,只是稍稍跳了跳,張開了自己的雙臂,迎接阿華跑向皮球的身影。
那是一聲近似狼嚎般的吼叫,幾乎撕裂了濃密的陰雲,大風順勢而起,雪片飛揚飄灑,彷彿從大地捲上了天空。在無數次失敗之後,我猜到了他將會把球踢向我的左邊,並毫不遲疑地向那裡撲去。貼地急行的球硬硬實實地被我的左手擋出,盧卡拍馬趕到,將它踢出了邊線,連角球都沒有留給外校。
好樣的,我讚許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左胳膊。它沒有掉下來,而是像重生了一般,為了我們守住了最後的希望。看來守門員也不是那個一事無成的小孩,守住一球和打進一球一樣重要。或許我是很愛站在球門前面的,那聲嘶吼就是我對它最深沉的情感。盧卡狠狠用頭頂了我一下,我也用力拍打了他的腰。
咱們還活著。比賽還遠遠沒有結束。
[1]分別引自王維《隴西行》、《木蘭詩》、向子湮《阮郎歸·紹興乙卯大雪行鄱陽道中》。
[2]引自文天祥《正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