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老師,您接著說。我在聽呢。
從俄狄浦斯的故事裡,我們能看到命運是無須任何理由地降臨與發生的。俄狄浦斯是一位好國王、好丈夫、好父親,為了避免殺父娶母的結局竭盡全力,反而無聲無息地落入了命運的羅網,成為了兇手。命運不是由他自己決定的,但他自己卻在無意之中親手鑄就了命中註定的結果,且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是不是太冷了?我去幫你拿件衣服披一下吧,你都冷得發抖了。真的不需要嗎?別怕,老師在這裡的。還想往下聽?好呀。我先前說過,《俄狄浦斯王》是一個悲劇。但它之所以是悲劇,並不是因為俄狄浦斯落到了這麼一個悽慘的境地。不是好人很慘就能稱得上悲劇的。在古希臘,悲劇要能喚起一種崇高感,給觀眾帶來“淨化”。俄狄浦斯有他自己的英雄氣概,在調查案件時,他漸漸發現了所有線索都在指向自己,他的母親也發現了,出於保護孩子的目的想要阻止俄狄浦斯繼續調查,把悲傷埋在自己心裡。但俄狄浦斯沒有逃避,他要兌現對臣民的承諾,要解除瘟疫,也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即便真相是最為殘酷的也要一查到底。得知自己是兇手後,他也沒有為自己辯護,而是接受懲罰,刺瞎了雙眼,流放了自己。在遙遠的古希臘,人們還是相信神明的。然而,與高高在上操控著命運的神明相比,俄狄浦斯並不渺小。他不能選擇殺父娶母的宿命,但能選擇像個英雄一樣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命運,既不屈服也不墮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毫無怨言。[2]
可是,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人嗎?畢竟是神話,畢竟是文學作品,不是真實的。人在命運面前脆弱得很。老師,我想說一句話,不是想惹你生氣,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我覺得文學沒那麼有用。命運真正落到人身上時,那種黑暗的重壓一下就能把人碾碎了。我也讀過一些書,想從它們之中獲得一點力量,但在命運驟然降臨時完全沒用。書不能幫你抵禦命運。它帶不來什麼幫助,連錢都換不來,塞萬提斯不就是窮死的嗎?連送葬的人都沒有。有的作家所寫的和所作的也相差很大呢。我好像特別想說話,一下就滔滔不絕講了很多,還好腦子轉過彎了,把“海明威這樣的硬漢都自殺了”咽回了肚子裡。
你說得不錯。文學有時候並沒有那麼多用處。周老師延續著那種平靜溫煦,手輕輕搭在我的腦袋上。或者說,文學本身並不是因為有很強的實際作用而存在的。生活中遇到了什麼事情,抱著一本書想辦法、找鬥志是有點緣木求魚的。老師很高興能看到你有自己的思考。沒錯,許多作家在寫作與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人,不能一概而論。文學不是即插即用的,要有長時間的閱讀、思考與沉澱。它不一定是對症下藥,也很難帶來立竿見影的效果,需要在生活中慢慢感受。就像你們的比賽,站上賽場是長久訓練的結果,而比賽瞬息萬變,和訓練的內容想必也很不一樣吧。總之,文學沒那麼了不起,也沒那麼“有用”。它能傳遞一些知識,但不是實用工具,沒法帶來多少財富。但有了一定的閱讀和生活閱歷,也許有一天會突然發現它對你潛移默化的影響。“慕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3]
“還有一點要始終記住。書讀得越多,學到的知識越多,人就應該更加包容平和,更從容地面對生活。不要讓知識變成你目空一切、碾壓他人的資本,也不要過度地把它們當成向上爬的手段。閱讀與寫作是為了交流,和別人交流,和自己交流,要能消除人與人的隔閡,而不是加深它們。不少作家和讀者都走過這樣的彎路,充滿了傲慢與偏見。希望你不要把文學當作炫耀的談資。”她用手摸了摸我的臉頰,露出信任的笑容,“當然,我想佩韋是不會這樣的,對吧?你是個很好的孩子。”
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有點講遠了。黑暗的命運可能確實難以避免,就像你們今天遇到的那些不公。越具體的事往往越能想到應對的方法。我想,一方面你們要盡力去爭取自己的權利,王老師肯定會負責這件事的。另一方面,不要讓它動搖了你的信念。老師很能理解大家的不甘心,能有這樣的不甘是好事,說明我們內心充滿期待而非得過且過。你知道西西弗斯的故事嗎?那也是個希臘的傳說。西西弗斯被眾神懲罰,要永久地推著巨石上山,但每到山頂巨石就會滾落。於是西西弗斯週而復始地推著巨石,日復一日地重複這種工作,沒有盡頭。有時生活便是如此無望與無效。但是,一位叫加繆的作家告訴我們,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永不停息地推石頭是荒誕的,但西西弗斯清楚自己的悲慘與荒誕,更知道他的命運是屬於他的,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他否認諸神,並繼續推著石頭迴圈往復地爬上山頂。這就是一種抗爭,即便巨石脫落,不斷登上山頂也足以使人內心感到充實。西西弗斯沒有被荒誕吞沒,他選擇了幸福,比所推的石頭更堅強。也許這個故事有些晦澀難懂,那不妨想想那句老生常談,羅曼·羅蘭的話,‘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生活與命運想壓垮一個人或許不難,誰都有扛不住的瞬間。但有時總有一種力量,能支撐著人,使他們不被改變。文學或許能提供這種力量,或許不能,因為有時文學反而會使人看不清生活,或是看清了生活便不再熱愛它。但是生活是廣闊的,有無數的可能。也許就是某一分鐘的相遇,一個眼神,一個難以忘卻的下午或傍晚,都足以支撐人走完一生。‘灰色是一切理論,人生的金樹卻是長青’。”[4]
好像黃老師也跟我說過這句話,雖然有著細微的差別。突然覺得,自己本不需要問周老師這麼多問題,也不需要麻煩她花這麼多時間為我解答。她是對的,回答在生活之中。周老師不只是講臺上的老師,她是在文學社的陽光與微風裡告訴我們輕與重的那個人,在生活與命運曲折不斷的激流中始終鎮定自若,保持著自尊與風度。我疑惑與思考了很久,不必說出的答案其實早就在眼前了。
“謝謝老師。我知道該怎麼做的。”
“我覺得你變了。”
我有些驚訝,但老師的目光仍充滿善意,可能還有一絲欣慰。
“過去的佩韋總不敢看著別人,無論是說話還是傾聽。不過今天的佩韋至始至終都在望著老師呢,眼睛特別明亮和乾淨。你也比以前更有活力了,聽說也動起來了,做了很多事情。王老師讓你當隊長真的很明智呀。”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了什麼,遞給了我,“但是,有些東西老師還是不能收哦。”
是一些鈔票。之前和大家來病房看過穆錚,我用濤濤給我的錢買了果籃,把自己的所有零花錢都換成了整錢,偷偷塞到了果籃裡面。
“老師……這,這是我自己的錢。我是想幫幫穆錚。確實不是很多,可能也就是杯水車薪。不,我不是說夠不夠……穆錚是我的朋友呀,錢是給他的。畢竟……”頓時有點手足無措,想解釋卻也結結巴巴的,不知該怎麼說,生怕起了誤會。
這下完全不敢看著她了。
“放心,我們能自己解決問題。你們來看他已經很麻煩了,週末也都挺忙的吧。”老師把錢塞到了我的手心裡。
“但是,老師,你看看……”我慌忙翻動那些皺巴巴的鈔票,從五十元與一百元中抽出了那張絕無僅有的五塊,“其他都是我的,但這張五塊錢是一位分校學弟的,我們做過對手。他家裡條件很不好,二十塊錢的球鞋都買不了。但知道穆錚的事後,他也想幫幫忙。老師,我明白,我都明白,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師,穆錚也是我的好兄弟,但您要把錢還給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和學弟說……”
“老師知道了。請等我一下。”她拍拍我的右肩,轉身開門進了病房。片刻之後,她手裡拿著一本書出來了。
“我們收下這張五元的,也再收一張五十塊的。這本書還麻煩你給那位學弟。下週我會送你一本一樣的。”她從我手裡接過了五十五塊錢,一本有些發黃的書交到了我手上。《上校無人來信》,封皮上有一隻用圓珠筆畫上去的公雞,昂揚著腦袋,頂著火焰般的紅色雞冠,彷彿永遠也不會低下驕傲的頭顱。不知是誰的手筆,穆錚或周老師嗎?還是那位我再也無緣見到的英雄父親?也可能出自一個我永遠也不會認識的人。書的年紀很大了,1985年印刷的,比我還老呢。經過一次次的輾轉,它會來到飛飛的書包裡,公雞仍頭顱高昂。而我之後得到的則是一本叫《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的書,封皮上同樣是只雄雞,但它是印刷上去的。之後的歲月裡,我會週而復始地將它從開頭翻到結尾,再沒有什麼是比最後那幾句話更令我記憶猶新的了。[5]
我想我不會去打那些電話的。我要回到場上,一心一意地戰鬥,把尚在手上的那部分命運握住,然後便是靜靜地、漫長地等待巨石從山頂滑落。
[1]這些話都引用自巴爾扎克的《高老頭》。這裡提到的米樂的事參見第二卷第20章與第27章。
[2]《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臘作家索福克勒斯創作的悲劇。索福克勒斯與埃斯庫羅斯、歐里庇德斯並稱為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代表作《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的女兒。
[3]王國維將治學分成三種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出自晏殊的《蝶戀花》,指尋找。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出自柳永的《鳳棲梧》,指堅持。第三個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出自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是突然間的大徹大悟。
[4]加繆對西西弗斯的解讀出自《西西弗斯的神話》。羅曼·羅蘭的話出自《米開朗琪羅傳》。最後一句話出自梁宗岱版本的《浮士德》。
[5]這兩本書是一本書,是加西亞·馬爾克斯1961年的作品。前者是未獲得版權時的翻譯名,出版於1985年,所以年代較為悠久。後者是作者授權後的正版譯名。該小說的結尾十分經典。作品寫一位70多歲的老上校盼望養老金而不得的複雜心情及因此而生的窘迫生活。這位上校年輕時即參加過革命。戰爭結束後,新政府許諾要給他們養老金安度晚年,他妻子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兒子也被反動者害死,老兩口孤苦伶仃,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政府能信守承諾,寄來養老金。但是,上校的這種等待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中成了絕望的等待,有撫卹金的信似乎永遠不會到來。那隻驕傲的鬥雞是兒子留下的唯一遺物,上校的生活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幾次想要變賣它維持生計,內心卻不願放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