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遲疑地點了頭。
“最初,我想過讓我爸媽狠狠打我一頓。可是弦弦走了以後他們再沒有打過我了。身邊所有人都對我很好,甚至是有些過分地關照我。他們對我越好,我越覺得自己配不上這種優待。我覺得我也要被判刑,判多久不知道,即使把最重的懲罰判給我,我也無話可說。但是什麼都沒有,一句責罵都沒有。其實她也是這樣,我們都沒有領到應有的懲罰。現在想來,或許沒有懲罰就是我們要受到的懲罰,我們註定要揹著自己的罪過到生命終結。其實……我曾很多次地想象,想象自己在和絃弦說話,希望他能回答我。但你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什麼都聽不見。我也想過自己哪一天死了,見到他了,跪在他面前,請求他原諒我,就像今天那個阿姨跪在我面前一樣。”
“那麼,除了接受懲罰外,你之前有沒有想過自己還可以做點什麼?”
“我不清楚,我也不知道。”
“我猜,是你不清楚弟弟真正想要什麼。因此,你缺少目標,不知道失去了弟弟該怎麼生活。或者說,失去弟弟前,你沒有考慮過人該如何生活,不會去想生活的意義是什麼。是這樣吧?也正常,我們當時都是小孩子,就連現在也是。不過,你去踢球,去文學社,是不是因為感覺弟弟比較喜歡足球和文學?你想試著成為他的樣子?”
“不知道。說實話,我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回來踢球,稀裡糊塗地就去了。在上初中前,我有兩年都沒碰過球了。比賽也不看。”
“那你自己喜歡足球嗎?喜歡文學嗎?”
我咬著嘴唇想了想,告訴她,我不討厭。
不錯了。我就不喜歡踢球。我是踢過的,你猜不到吧。很小的時候,我頭髮和男生一樣,穿著短袖短褲,十二月,寒風吹徹。爸爸想把我當男孩子養。我在風裡勉強地撐起身子,跟著他,練習傳球和接球。不要用腳尖,要用內腳背。他這麼教我的。抱歉,我怎麼說起自己的事了。你要知道,踢球也好,讀書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不是誰強加給你的。雖說你沒有很喜歡,但起碼不討厭。而你的選擇正好和弟弟相通,這是很幸福的事呀。她說。
但是,我沒法確定弟弟是不是希望我這麼選擇。活著的人是沒法真正想象死者的世界的。我不能把自己的意願當成弟弟的意願。而且,我就算在足球和文學上實現了自我,那也僅僅是實現自我而已。如果我把這當作救贖,是“滿足了弟弟的心願”,那我就是一個自私而噁心的人,一味地自我感動。沒有人有權利“繼承”他的夢想,我對我的那一幫朋友都說過這話。弦弦不在了,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去完成他的願望(何況這願望只是我們自以為是的想象),因為沒有人可以代替他。他是人,是獨一無二的人。世界上沒有另一個弦弦了。我說。他的所有願望只屬於他一個人。
你的願望是什麼呢?你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你該怎麼生活?她說著,給我遞過來一根口香糖。不急,你可以想想,放輕鬆。但要想清楚,我問的是你生命的意義,只屬於你一個人的意義,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反覆的咀嚼。糖汁和口水在口腔內濺射。我想到了,等我把它的甜味咀嚼殆盡,讓它裹滿了我的口水,被我揉進糖紙裡,或者隨意地吐在街道上,它就會在落下的地方生根發芽,粘黏一切靠近它的東西,將自己和它們糅為一體。或許生命就是塊嚼爛的、黏稠的、被隨便吐在哪個角落裡的口香糖,它無法控制地把身邊的所有東西和自己粘到一起,無論是灰塵還是雜質。
“這兩天我和很多人談過生命。先是和一位重病的朋友,跟他討論人有沒有權利結束自己的生命。之後又和另一個人談,他願意用自己的一輩子來彌補親人的過失,毀掉自己都在所不惜。我前後的觀點倒很一致,人不能放棄自己的生命,無論出於何種目的,是自私還是無私。但我並不能拿出多少令人信服的理由,只能想辦法去打動別人。或許你聽到了我的想法,會覺得它們實在是太幼稚了,不值一提。”
“沒有的。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記得你背過一首詩,文天祥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你覺得文天祥是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嗎?”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說,人,他不可以……”我忽然結巴起來,在情緒變得激動或緊張時,下巴習慣性地撞擊著上顎,我聽到了牙齒的戰慄聲。
她對我說別急,慢慢說,她會認真聽的。我用手穩住了自己的下巴。
“文天祥不是把生命白白拋掉了,而是將它發揮到了極致。生命只有一次,它是有限的,但一些偉大的行為能將它從有限變為無限。英雄的死果決而理智,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在走向哪裡,仍毫不停留、義無反顧。人必須認識到生命是珍貴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還有他人的生命,在這之後才有資格做出犧牲的選擇。也正是如此,犧牲是悲壯的。我聽朋友說過,***也鼓動青年為國家和榮譽犧牲,但那是虛假的。很多比我們大一點點,甚至和我們一樣大的小孩,他們受了這種蠱惑,狂熱而無知,隨隨便便將生命投入烈火中,最後什麼都不剩下。這種死並不悲壯,它沒有價值,只能說可悲。現在不是戰爭年代了,但仍有人死得悲壯,有人死得可悲。但我的弟弟呢?他的死呢?我們還沒來得及給生命找到意義,它就悄悄溜走了。這種死只令人悲傷。我自己呢?是可悲的吧,而且只能可悲下去了。”
“所以,你現在也還沒找到你生命的意義嗎?”
“不撒謊,確實沒有。但我感覺它是有意義的。我今天早上和另一位朋友聊過這個問題。他同樣也說不清活著的意義是什麼,但是他會彈吉他和唱歌,他能釋放出一種生命的能量。就在他演奏的時候,我和他能同時感到生命不是虛無和空洞的,它不只是我在黑暗和荒誕中找到的乾癟無趣,它也有那種生機勃勃的飽滿與膨脹,無比精彩。可是,我的朋友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即便有時候也會退縮與猶豫,但他總能逼著自己迎難而上。我和他是有區別的,就像病人和健康人、死去的人與活著的人之間永遠都有區別一樣。他是乾乾淨淨的,沒做錯過任何事,所以有那種確信無疑、死亡也無法阻隔的情感與力量。我有什麼?手上的血,它洗不掉。我怎麼敢談生命的意義呢?生命是有意義,而我毀掉了弦弦的生命和意義,也毀掉了自己的。”
“我就問你一句話。”她把手移開了,冷冰冰地看著我,比今天的陽光還寒意逼人。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你是活著,還是死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冷靜與平和之中有什麼東西在刺著我。
“我……我肯定活著。但我的生活或許早就沒有什麼希望了吧,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她猛地站起來,走到了我的身前,並不高大的影子驟然籠罩了我。
啪。
一個巴掌扇到了我的臉頰上。力量並不小,我的臉被帶著轉了過去。出於本能,我低下腦袋用右手捂住了在發燙的臉。我沒有因為這次襲擊而憤怒,只是把頭低到了懸掛著的那隻胳膊旁邊。不記得多少次了,反正姐姐警告過我,要是再說什麼什麼話就扇我。她一次沒扇過,多多少少曾讓我有些期待。今天這個願望實現了,雖然扇我的是另一個女孩。
“我替你弟打的。”
“該。”
“你還好意思說?看來你很清楚自己在講什麼嘍?”
又來了一巴掌,在另一側,左右開弓。現在兩邊都在發燙,對稱了。
“這回是我自己想揍你。”
我不敢回話。她坐到了我身旁。
我第一次看見她哭了,身體在微微顫抖。
“我很生氣。我受不了這種理直氣壯的渾渾噩噩。說實話,你是個不錯的人,有教養,非常平和,受人信賴,也有自己的想法。更重要的是,你懂得去理解別人、關愛別人。不然我根本就不想搭理你,更不可能揍你。你這句話太讓我失望了,我相信你的每個朋友聽到你說這種話都會想揍你的,你在浪費和糟蹋你最寶貴的時光,人不能這麼對待自己的生命。你的經歷讓我同情,對自己的反思也很可貴,但不是你這麼說的理由,不是……”
“可是,我,我沒想讓你同情啊。”我用僅存的右手捂著自己的眼睛,不想再在別人面前流眼淚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受到的關愛太多了。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天天訴苦,像個乞丐一樣,向別人討要一點愛,討要一句‘不是你的錯’?我不是這麼想的。我根本不想談自己的事,我也不想打擾任何人。只是有時候,我確實沒忍住……但那往往是在聊別的事,除了你,我從沒主動跟人提過自己的經歷。我不要安慰。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我受著就好了。”
“這還像個樣子。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我們倆還是有點像的。我也從不跟人講我的經歷,雖然剛才提到了一點。是的,有時不由自主地就想說出來。或許你也是如此吧。願意聽我的故事嗎?”
擦擦眼睛,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