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要呢。”我說。穆錚幫我穿上了病號服。我認真起來了,似乎忘了自己的手還得吊著,也忘了我們現在小組出線都岌岌可危。我只想在球場上堂堂正正地和黎彬比一比,一個球都不讓他進。
“聽見沒有?我們隊長才不需要你安慰呢。他可是隊長呀。”穆錚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儘管只有我才能看到。對,我是隊長,就算一晚上哭了三次,我還是隊長。
“我明天再來看你們,早點休息吧。”
說過晚安後我掛了電話,跟穆錚回了病房。都快十二點了,他身體本來就不好,我還拖了他那麼久。趕緊睡吧。我去衛生間洗了腳,把外套披在病號服上,他先爬上了床,我輕輕搬過一把椅子,想趴在床尾。然而我看到他把自己挪到了床的一側,留出了一塊空地。你不上來嗎?他問。我說趴著挺好的。早晚涼呢,你這樣肯定感冒。本來胳膊就傷了,再生個病不是更難受嗎?他這話很管用,我都想到未來至少一個月內米樂天天幫我係吊帶的情景了。不可以再給任何人添麻煩了,包括我自己。
乖乖躺到床上,穆錚分了一半被子給我。他關上了小燈。黑暗中我向右邊側臥,和他背靠著背。不太習慣。我一向很認生,不習慣和別人同床睡覺,即便是熟人,除非與對方非常親密。我一直把穆錚當成球隊的頭號球星,從沒想過和他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即使貼得很近,我還是和他有距離感,難免緊張。熄燈以後,整個病房裡平緩的呼吸與間或出現的咳嗽愈發明顯。我好像坐上了一輛搖曳的火車,車上凝結著昏沉的睡意,孩子在霧氣模糊的車窗上疲憊地畫著太陽。我不知自己會駛向哪裡,也不知需要在哪裡下車。穆錚更不知道吧。但是……我和黎彬做了許多努力,或許他已經打消了跳車的念頭。明天一早學學會來,我可以用僅存的右手拍著胸脯告訴他,一切都好好的,像我們倆約好的那樣。
是不是該保持清醒?睏意在催促我,內心告訴我堅持。明天學學就來了,後天周老師肯定也會知道。在摯友和親人面前,人或許難有結束自己生命的衝動。他的機會在一點點流逝。萬一我和黎彬沒有成功打消那個黑暗的念頭呢?一分鐘的黑暗不會讓人失明,但萬一在這一分鐘的失明中,人選擇了被打敗呢?
不可能直接問穆錚他現在的想法。我要等待,要守候,再次化身為躲藏在草叢裡的獵人,監視著睡夢中的大地,直到太陽再次升起。或許這就是我贖罪的機會,我沒有辦法把弦弦帶回來了,但決不能讓穆錚離開我們。
“柯柯,你睡不著嗎?是不是太擠了?”輕聲從背後傳來,好像還有一點光。我在緊張中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我來唱一首歌吧。”
他唱了,一部電視劇的片尾曲。我好久沒聽過這首歌了。一聽到反而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被我忘記很久的片名,想起了那個一邊有酒窩、一邊沒酒窩、第一集就受了重傷的主人公的名字,想起了那張永不改變的笑容。在童年還是快樂的時光時,我也渴望過有一個這樣的朋友。
但我聽出了可怕的地方。因為歌詞。這首歌的最後是歌者在向媽媽道別,在告訴媽媽,今晚他將離開家外出遠航。
“你是什麼意思?”我沒顧及不能壓迫左手,翻了個身看向他。看不清他隱秘在黑暗中的瞳孔,面前只是臉的輪廓。
“你要去哪裡?不存在那個地方,那是胡編的。我們只能活在地球上。”
“我心裡有數,就是羨慕他。能有人跨越那麼遠的時空來救他。真是個幸運的孩子。要是我能像他一樣就好了,可惜我沒一個那麼不平凡的名字。”穆錚談起了那部電視劇的主角。
“但你的名字也很不平凡呀。是你媽媽用心起的,我很喜歡。”
“你說得對。所以,我再勇敢一次吧,像他一樣勇敢,你一樣勇敢。畢竟,不管勝利還是失敗,我都不是孤獨的,你們能看見。”
他在被子裡悄悄碰了一下我的拳頭。
“柯柯?”
“嗯?”
“等我病好了,我們去非洲玩吧。去大草原打獵,去爬乞力馬扎羅山。聽說它的山頂像神殿一樣呢,說不定會遇到凍僵的豹子。”
“我哪爬得上去呀。還有,我也不會打獵,雞都殺不了呢。但是,我會陪你去的。”
因為,你真的好勇敢。勇敢到我想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你抱住,不讓你離開任何一個人。
“那咱們就去西班牙看鬥牛,現在還有鬥牛士呢,說不定他們只比我們大幾歲。我們還要去釣魚,就抓蚱蜢來做魚餌,自己生一團篝火,用河水煮咖啡,在野地裡扎帳篷,這還不賴吧?尼克,我們會有很多很多時間的……”
他繼續輕輕地說著,我困了,也輕輕地“嗯嗯”應著。意識模糊了,唯一知道的只是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否希望在這個晚上夢見弦弦。也許我會夢到隔著電視螢幕陪伴過我的那個孩子,夢到勇敢的鬥牛士,夢到非洲的草原、映照日光的雪山、灑下魚餌的大河,或是其他什麼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