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子佩端坐於雲山屯堡逼仄的官廳內,面沉似水。
一名瑟縮如鼠的總旗官跪伏在他的腳下,小心翼翼地彙報著堡內原駐軍伍的整編情況——原副千戶白志剛、百戶張自強、總旗李敬忠等軍校已被悉數捕拿,解往金羽衛西南鎮撫司定罪發落。百戶蘭齊則在叛亂中被金羽衛當場擊斃。
現堡內總旗銜以下官弁俱被一免到底,革為戍兵,就只剩眼前這麼一位還在戴罪辦差的老總旗。
以兵變未遂的400餘雲山駐軍為基幹,署理安順衛指揮使在轄地內掘地三尺,徵發出150餘名老弱閒丁、300餘侗蠻土兵,復又將換防兵丁中不受上官待見的百餘名刺頭強行抽出,又湊出了一支將近千人的軍隊,由一名來自鎮遠的副千戶統帶,日夜編練,不日就將啟程奔赴遼東應援。
而他,金羽衛東北鎮撫司試百戶軒子佩,因在前往西南公幹途中偶然識破了叛軍的奸謀,並以客將身份全程協助當地駐軍將叛亂一舉蕩平。
而被金羽衛西南鎮撫司“強行”委他軍監之任,授予其便宜行事之權。西南司的如意算盤是,反正這名來自東北的同仁已經順利地辦完了差事,剛好可以在回程之時與這支新軍同行,這樣一來,就可以讓己方兄弟省去那萬里奔波之苦。
戴罪在身的總旗膝行而前呈上文書若干,軒子佩掃視幾眼後輕描淡寫地在文末署上了姓名。總旗誠惶誠恐地接過文書,復又膝行離去。
“無趣......”軒子佩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破敗的屯堡、破敗的官廳,大晴天屋內也這麼潮溼,到哪都是一股子黴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南國煙瘴嗎?我還是趕緊出去曬曬太陽吧!”
世傳黔貴“天無三日晴,地無半里平。”但軒子佩方一出官廳便即發現,在他斜上方的一塊場院裡,有個人正半靠在藤椅上,安閒地躺在陽光中閉目小憩。
此人的椅邊,放著一個坐有木炭的小陶爐,炭火上,斑駁的鐵壺正在幽幽地發出著嘆息。那人隨手拎起壺把,將沸水注入矮几上的茶碗,白色的水汽四下游走,在蓋碗旁的時鮮水果間氤氳繚繞。
那人一邊喝茶,一邊將大腿高高抬起,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這老崽子!好得真快!不久前,骨頭還折得像開春時的冰溜子一般,當時看他那樣子,我還以為他今後多半是廢了......可現在,還真讓他緩過來了!而且,這廝在拄著柺杖的情況下,竟單槍匹馬地伏殺了一小隊叛軍!難道,這便是粟鞨軍中‘白擺牙喇’的實力嗎?”
看著頭頂上方那閒逸的身影,軒子佩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曾經,他以為他的這個兄弟就像踏雪的飛鴻一般,在他的人生中輕輕重重地留下幾點爪痕後便已然消逝無蹤,無計東西……
然而,世間萬事,無常是常。時隔7年,這個在大家記憶中早已模糊不清的身影,卻又突然以人們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重又回到在了眾人的世界裡!
要不是為了他,這趟屁大點的差事也用不著自己這個金羽衛試百戶親自出馬。若是那樣,這雲山屯堡的陰謀現在或許就已經得逞了!
不過也多虧了自己撞破了這次未遂的叛亂,才讓原本有些麻煩的差事變得如水到渠成般順理成章。
“蕩平雲山堡叛亂一役一是靠大人運籌有方,處置得當;二是因西南司的弟兄們赤膽忠心、捨生忘死。至於小弟嘛,不過就是個報訊的驛差而已!”
幾日前,在西南司副千戶的軍帳之中,軒子佩謙遜地說道。
“好!好!好!軒老弟果敢勇毅卻又不居功自傲,果然是我金羽衛中數得著的青年俊才!日後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啊......這帳中所坐的,都是咱金羽衛中的袍澤弟兄,老哥我也就不講那些客套話了……此役頭功,原本應該是給軒老弟你的,但這次叛亂事起我司轄區,又差點釀成大禍……
如果給軒老弟報了頭功,於我西南司面子上的確不大好看……原本,這懇請老弟讓出頭功的口,老夫是萬萬不會開的!但既然老弟這般顧大局,識大體......啊,這個,老弟的美意,我西南鎮撫司就卻之不恭了!”
“哈哈哈,大人言重了!全國金羽是一家嘛!大家都是聖上的親兵,分什麼東北還是西南,總之,只要這頭功是咱金羽衛的就行!
次功也不用給我報了,下官在東北時就曉得,西南司的弟兄們日夜操勞,防大風起於青萍、防潰堤始於蟻穴,將西南三省保得得是井井有條啊!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西南司弟兄立功的機會就不如我們東北那片修羅場多。這次既然有了這樣一樁小富貴,就全都給大人麾下的兒郎們分潤吧!”
“啊?哈哈哈!這讓本官如何是好啊?過意不去……過意不去……老弟,日後有什麼用得著老夫的,你儘管開口!”聽軒子佩竟然連次功都不要,這名副千戶越發感到驚訝了。
“承蒙大人不棄,下官也就斗膽想請大人幫我們東北司一個小忙......在下這次南下公幹,其實原本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軒子佩湊到副千戶身邊,以袖掩口,悄悄地提出了自己的請求,待他說完,副千戶之前一顆一直懸於半空中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我知道他!此人可是我西南司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啊!日後司裡面定然是要提拔重用的!”
雖然副千戶大人之前從未聽說過該“翹楚”的名字,但作為久歷仕途的官道老狐,他在轉瞬之間就將一副如喪考妣的苦臉掛在了自己臉上……
“不過......咱東北司既然這麼想要他,那我們西南司就只好忍痛割愛了!如你所說,此人與東北司的確有緣,而且此番在戰陣之中大難不死,調轉東北司後定可委之以重任。
老弟,你將調人的文書拿來吧,老夫這就在上面簽押!就像方才老弟你所說的那樣——全國金羽是一家!咱東北司、西南司不都是聖上的親兵嘛!”
一想起西南司副千戶那副得了便宜又賣乖的嘴臉,軒子佩的心裡就有些不爽。
“孃的,老子最近幾年在官運上一直都不算太順暢,要不是為了你,我怎肯輕易就舍了此番平叛的大功!”
此刻,看見那人竟如此愜意地在自己眼前浮生偷閒,幾日來忙得頭暈腦脹的軒子佩不由得又氣又惱,他隨手撿起一塊石頭,作勢要朝那人砸去,哪知那人的反應更快,未等軒子佩動手,便率先居高臨下地拋下了一串楊梅。
作為土生土長的遼人,打從軒子佩第一次嚐到楊梅的滋味起,他就被這種南國水果酸中帶甜的味道迷得神魂顛倒,此刻見有此“尤物”從天而降,軒子佩慌忙舍了石塊,緊跑幾步將楊梅接在手中。
“百戶大人,要注意官儀啊!”
那廝的臉上,再一次泛起了沒心沒肺的壞笑。這笑容,瞬間將軒子佩帶回了8年前的遼東鎮撫奴城,彼時,軒子佩等袍澤給這廝取了個“舉人”的諢號,叫著叫著,諢號就逐漸取代了他的大名……
所以,不論他現在在司裡的名冊中改叫了什麼名字,對於軒子佩這樣的金羽衛老兄弟而言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