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多時,車輻童子們果然趕來了一頭毛驢,拉著一輛沒有車廂的板車,並將之停在了歇馬棧大堂門前,拉車的瘦驢脖子上還掛著一個沒有輻條的車輪。
金瓶孩兒滿臉嫌棄地坐在車上,腳邊躺著那個兀自酣睡的女童。
車輻童子們一陣忙碌,將道城隍的官服、孝鬼草的果實、齊敬之拿出的買山錢以及路煞屍一併裝上了車,甚至連豎眼婆和坂鼻的屍身也沒落下,繼而分成兩排立在驢車上,齊齊放聲歡笑。
這架看上去難堪重負的驢車竟走得很是穩當,在經過歇馬棧院門時稍作停留,兩個車輻童子不情不願地跳下車,各自化成本相,一個頂替了門閂,另一個則直接靠在了院牆上。
輻大則是趁機和老匾怪小聲嘀咕了一會兒,也不知談了些什麼,總之那塊不知已經掛了多少年的木頭匾額忽而當空掉落。
下一刻,板車前端就多出了一道木頭橫板,橫板上飛快冒出奇長無比的白毛,團成了一個毛茸茸的坐墊。
一個老漢模樣的虛影浮現在坐墊上,手裡握著一支同樣由白毛擰成的細鞭,輕輕抽打在毛驢的屁股上。
隨著老匾怪駕車離開,照入歇馬棧大堂中的月光陡然一亮,連帶著窗外的蟲鳴、鳥啼和風聲也驟然響亮了幾分,就好似整個客棧忽然活過來了一般。
齊敬之立刻就感應到了後廚方向乃至樓上客房中屬於凡俗之人的氣息,同時還伴有此起彼伏的鼾聲。
他與驪山廣野對視一眼,知道這場屬於精怪們的夜宴算是真正散場了。
只不過這一次夜宴與以往有所不同,歇馬棧前院少了一塊門匾,後院丟了一輛驢車,酒窖裡不見了一罈積年的老酒,等將來某個身懷異術的鋦瓷匠再來此地尋成德器時,已是再也見不到這個相交莫逆的酒友。
“將軍煞屍,憐子之情、喪子之痛,直指命關、喜見夭亡,大寒、味苦、無毒,亂心神、奪壽算。”
“亡人衣屍,受難之恨、橫死之怨,附著其衣、起坐如生,性寒、味辛、無毒,積衰氣、寄亡魂。”
齊敬之默默將今夜天地玄鑑的其餘收穫檢視一遍,心頭頗有幾分沉重,又生出許多困惑與思索。
原本對於精怪,他只是將大地野性視為其滋生的根源,卻從未思考過世道人心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直到此刻才猛然醒悟。
實在是梅州北部的這些精怪與他從前所見有諸多不同,竟有大半都是從人心愛恨中化生,又反過來吞食人族精氣乃至畏懼憂苦之情以自肥,道城隍、黑白路神等路怪路煞是如此,高天丈人和亡人衣這些山靈亦是如此,反而像是豎眼婆、異蛇坂鼻這種更貼近大地野性的邪祟成了少數。
在齊敬之看來,前者與人道牽扯更深,比之後者更加難纏,除非世上之人皆成聖賢,否則永無根除之日。
若是他所料不差,越是人道昌盛之地,這類依附人道而生的精怪就越多,畢竟大地野性尚未真正馴服,稍稍與世道人心一碰,就難免生出一窩又一窩。
松齡縣典史侯長岐家住國都那等人道繁華之地,因為一時貪慾,竟被一隻書鬼在家中作威作福,由此可見一斑。
好在這些精怪成也人道、敗也人道,就如道城隍一般,多半難成氣候,甚至錢神、車輻童子這類純粹由人道法理催生的精怪,天然就親近人族,完全可以納入人道之中,只要多立下一些諸如“國都道路至康莊而止、梅州不得超過五達”這類規矩,就不至於生出難以消弭的大亂。
只是不知大齊朝廷對金瓶孩兒這種半人半妖是何看法?
它如今父母俱在,又事母至孝,看上去並不怎麼計較自己被金瓶封印之事,心裡卻多半藏著怨恨,以至於乖張嗜殺,他年老母亡故之後,說不得就要生出什麼事端。
“或許我也當學那個鋦瓷匠,每隔幾年就來看一看?又或者,那位鋦瓷匠並不只是鋦瓷匠,這才堪堪維持住了梅州北部的局面?”
齊敬之搖搖頭,不再庸人自擾。
朗朗秋夜,江湖路遠。但遇不平,揮刀即斬。
如是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