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此刻卻又是在哪裡?
雲言徵臉色蒼鬱,眉梢緊顰。她確實不知道顧舍之到底會不會水性,能不能在水裡逃生,只是這一路意識到大家都被他耍弄於股掌之中,心裡免不了存了許多的怨怒和猜忌。也下意識地認為他很強大,強大到了無論出現什麼狀況,都有手段去轉危為安,甚至是扭轉乾坤。她的這種心情極是矛盾,既是忌憚他的本事,卻又是十分信任他的能力。
不然,她也不會在思量間,將他置於戰船上。實則是給他準備了個舉足輕重,力挽狂瀾的位置。
如今,卻不料竟是戰船沉沒,人不知所蹤……
如此火燎火急的心情,等待而來的卻是一封封他不知所蹤的諜報。甚至等到了與他一起沉船失蹤的四百將士的陸續迴歸,也沒有等到他的分毫蹤影。她手下星羅密佈的暗影四處搜尋追蹤,都沒有得到關於他的半點訊息,這個人就像是在長延河戰船沉沒的那一刻憑空消失了。
詢問當時同在戰船上的軍士,何以得平安歸來?
近衛林浚稟告道:“顧軍師早已得知船底的詭計,將到碧波灣時讓我們一批水性最好的將士和他一起趁夜潛入了水中截殺了河中潛伏的水鬼,再一一和他們換過了衣裳,將他們換到了船上。”
“我們依計在船底攥緊鐵鏈,將戰船加速拖向碧波灣。而後顧軍師回到船上與我對換了雲帥你的衣裳,讓我們在到達碧波灣之前一一下水集合水底的將士一起逃生。他卻在船上使計迷惑敵人的耳目,一直到戰船被敵人炸燬沉沒!”
林浚的聲音說道此處,微微冰冷顫抖,英俊的臉容上也有些泛白。。
徐危忍不住含怒道:“雲帥讓你們保衛軍師的安危,怎麼你們卻貪生怕死只顧自己逃生了?”
林浚焦急反駁道:“不是如此!我們本如何也不肯走,顧軍師卻說雲帥將我們交付於他,他便必要保全我們四百人的性命。如今邊城大戰在即,男兒郎當是為保衛家國拋頭顱,灑熱血,卻不可在此處輕拋性命,死於鼠輩賊人之手。而且……而且他說只有我們全脫險了,他一個人才好應對敵人,不再有所顧及。他在京都和在水中所展現出來那出神入化的本事都是我們親眼目睹,更使我們望塵莫及,是以不由心生信服,相信在最後他自能入水保全自己。”
“那後來呢?”雲言徵打斷林浚有些懺悔的言語,淡淡地問道。
大堂外,整齊有序地跪著三十多名士兵,卻是鴉雀無聲。
大堂中,窗外透進的陽光明耀,各人的表情纖毫畢現。
林浚抬頭望了一眼雲言徵,只見她清麗容顏臉色淡然,看不出神情,卻被徐危的眼神炙得臉色陣紅陣白,微低了聲音說道:“我們竭力避過險灘,游到河中時,戰船在水裡已映照出洶洶火光。後來幾乎游到岸邊時,湖上便爆起了一陣炸裂的聲音。等我們悄然上了岸,回首望時,戰船已傾倒於河裡。我們藏身於暗處,一直心情忐忑地等待著,眼見戰船完全覆沒於河裡,最後連火光都滅去,敵人也已紛紛散走,始終沒有等到顧軍師的身影!我們為了避過敵人的圍捕,遵照顧軍師的叮囑分批而行,卻一直在附近守候尋找了好幾天之後,仍然沒有絲毫顧軍師的蹤影和訊息,猜測著他也許已獨自前往暉城與雲帥匯合,於是我們便也一批批悄然循路潛來暉城歸營……”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幾近苦澀咽哽。
別人捨身涉險,他們安然逃生,甚至可說是不顧職責。
林浚“噗通”一聲跪倒於地上,痛心疾首地道:“屬下失職,且貪生怕死,請雲帥軍法處置賜我一死。然其他弟兄仍要助雲帥守衛邊城,請求能讓他們戴罪立功,將功贖罪!”他重重地磕下頭去,懷著必死謝罪之心。
隨後他從衣囊中摸出一個包裹,開啟了裹布和油紙之後,露出兩個似曾相識的瓷瓶,雙手遞過給一旁的徐危。林浚低聲如兄弟之間的囑咐,又似遺言般鄭重說道:“軍師託我必要送達這兩隻瓷瓶給你,其中皆是治你腰上舊傷的藥。他讓你記得塗抹,和請人按照他所傳授給你的指法推拿,這樣才能以期早日康復,動作自如。”
徐危的唇齒虛張,手指微顫地接過這一雙冰涼的瓷瓶。林浚所犯者已是違抗軍令的死罪,但與他同為兄弟多年,怎能忍心看他就此赴死,可又該如何地開口求情?軍中無令不行,軍令不可違,這是行軍要旨,也是他們作為軍人該徹底服從的職責所在。他臉色蒼白,垂眸看向地上跪倒的林浚,與他雙目相視之間只覺喉中艱澀,言語不能出口。方才他怨怪責罵林浚,一來是他不相信林浚他們是貪生怕死之徒所以獨自逃生;二來也是想借機爭取給林浚一個解釋的機會。
事到如今,他夾在兩難間,求情的話已是無法宣諸於口。只能眼睜睜地望向坐在大堂上的雲言徵,眼中忍不住隱隱帶了萬分的懇求。
雲言徵臉色冰寒,目光如刀箭般掠過林浚與徐危。他們都不敢與她眼中的寒芒對視,紛紛地低下頭去。良久,才聽見她的聲音防似由那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那不容錯辨的威嚴:“餘人皆有本帥許可在遇險之際保命逃生,唯獨你們必須緊跟軍師,如今確已是犯下了這失職的死罪!如今戰事正緊,與其讓你們血濺營地讓親者痛、仇者快,還不如遣你們去血灑疆場以報家國。這也是顧軍師保你們脫險的原意。你們且身為本帥身邊的親衛更應以身作則,遂下去各自領軍棍五十,休養三日之後,你們便整裝待發前往蘇城文將軍部下助攻。此後是生是死但看你們自己的本事,若然保得住性命,再行賞功論過!”
“是!”
大堂內的林浚以及堂外一起跪著的三十多名兵衛,齊刷刷地一聲應喝,皆是熱血男兒的承諾。
待徐危和林浚相擁,眾人一起退去後,雲言徵獨坐明堂當中,心潮蜂擁而至。最後氣極反笑,唇角微微勾勒出了一絲如冰如魅的清豔笑意。她雲言徵從來就不是可欺之輩,這個人卻是將她玩弄於股掌之中。在皇宮之中與皇兄呈書為她換藥也好;在長延河上涉險託藥也好;在盧城埋下輔助戰局的棋子也好,這一切都是日積夜累地在她的心中埋下了萌芽的種子。即便是她一而再地壓制,仍然是不可抑制地發現這一顆種子不可掌控地在心裡發了芽,漸漸地茁壯滋長,生髮出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枝葉和花朵來。
她對他既妒忌他的聰穎又憎恨他的智慧,願意親近,又忍不住要去提防;她對他既監查他的舉止,又好奇他的意圖;刻意置他於險境,又忍不住去關切他的安危。她知道這絕非是眾人所認為的男女情愛之情,又有別於棋逢敵手的惺惺相惜,也不是知己好友的相逢恨晚,而是一種相忌相恨,相殺相抵的複雜難言的感情牽絆。
在他的心中是否已察覺了她的這種曲折的心思?故而,在長延河上失蹤,久久未歸,卻留下了這種種的疑問以及猜測供她念想呢?
他當真是玩弄人心思的高手,連她身邊的人都一一落下了他佈置的漁網當中。唯留她一個人清醒而孤獨地對抗著這種大勢所趨的狂瀾。可笑的還是,她卻感覺到自己竟無力去力挽這樣攻心為上的狂風巨浪。
雲言徵徐徐地喘出了一口氣,伸手去揉了揉感覺疼痛的眉心。蒼白清寒的臉上澄澈盈亮的鳳眸之中,再一次現出了那份堅決果斷之色來。豫軍再次朝蔚國全面開戰,她不能在此刻分心他顧,消耗了多餘的精力,連日來左臂上一直未曾停歇的隱隱的作痛,更不知是何種緣故?
她拿過案上的戰報,文遠與蘇城的谷河亦已連日開戰。兩人都是雙方主帥手下的得力戰將與智謀人物,各自都是深諳兵法佈陣,奇門遁甲,旗鼓相當。如今爭戰多場皆是不分勝負。接下來只看雙方主帥該如何佈置接應與絞殺的戰局了。
赫連紅羽此刻不知是否已與清晏匯合?是否能經由顧析所供的路徑中找出捷徑偷襲封城背面。那一帶多是奇山峻嶺,密林迷障,不知赫連紅羽一行人可否安然穿越?可否平安抵達預定的方向實施她所定下的計策?
從暗哨的情報中所知,蔚國中原境地此時竟頻頻出現盜匪作亂。劫鏢奪命,刺殺官員,綁票商賈,不知何時悄然激起了一股民怨,除了一貫怨恨豫國的侵襲伐撻,更多的卻是不滿和埋怨蔚國自己的軍隊無能守衛住自己的城池以至於連續城陷於豫軍。不但州府官兵無力保護百姓遭受侵害,如今大軍進擊卻又陷入膠著之中無力反擊豫軍,將其一舉掃蕩出蔚國境內,以至於如今的蔚國陷入了這種外有強敵虎伺,內有狼匪橫行之內憂外患的境地。
雲言徵卻懷疑,這些盜匪的出現並非偶然之事,或是有人刻意為之。只在她出征之初,就一直派暗哨在監視著京都和薊州的動向。這些天來,都一直風平浪靜。而盜匪卻在這種平靜當中,驀然地爆發出來,且讓人十分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