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火映照出屋裡一切景物依稀。
雲言徵轉過千帆點影的水墨屏風,將油燈輕聲放在黃梨木的案面上,慢慢地走近床邊。但見顧析只著裡衣而睡,連帳幔都沒有放下,身上也只是輕搭了一張薄被。外衣就搭在床邊的矮几上,似乎隨時都要準備起來穿上出去。可是,他這一睡就已經睡過了一天一夜,如今又將到了一天的夜裡?
黝黑堅實的楠木床,映襯著在上面闔目而睡的顧析宛如一片稀薄的白雲般孱弱,雲言徵微微眯眼,但見他白皙的額頭上細細密密的全是汗珠。兩道長眉在睡夢之中依然輕蹙起來,有些蒼白的雙唇緊抿唇角上翹,似乎是在忍耐著什麼,對抗著什麼,卻又無法從沉睡之中清醒過來的情形。
雲言徵的目光緩緩地轉移到了他的左臂上,她抬起一隻腳跪在床沿,半邊身子探了過去,雙手落在他的衣袖上極其輕緩地將它挽起。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立刻暴露在她的眼前。那隻血蠱已經脹得宛如棗粒般大小,將他左臂的肌膚漲得青紫烏黑,似乎隨時都會將那一根血脈撐破暴起而出。
她心中忍不住一陣寒瑟,他是在以什麼樣的意志在養著這樣可怖的東西?他就從不擔憂自己的左手會被這隻東西給生生廢掉?自從在大理寺知道那些蠱蟲之後,她就對這些的東西感到厭惡之極,特別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上也存在有這樣的一種東西后,更是從心底深處對之厭惡到無以復加。但是此刻,她輕捧住了他的手臂,卻沒有由於心中的驚悸與恐懼,而對他疾步遠離。
雲言徵不明白他如此作為的真實動機,真的只如他所說的那樣,是為了不讓這種蠱毒橫行於世麼?是為了這個世間不要少了一個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此刻心中只有一個衝動,如果手邊有一把刀的話,雲言徵只想把那隻可怖的東西從他的手臂血脈裡起了出來,然後燒燬滅絕。雲言徵有些忍受不住,那蠱物在他的血脈裡一漲一縮,宛如正在生長,吸取了他的鮮血後在不斷的壯大自己的力量。這樣的東西,她不期然地想要拒絕他想要將它放到自己的身體裡的心思,可是,她自己的身體裡不也是正有著這樣的一種東西在不斷地吸取她的鮮血,不斷的壯大。
那傀儡蠱吸取她的鮮血壯大,是為了入侵她的靈魂,蠶食她的意志。
而這血蠱吸取他的鮮血強壯,真的只是為了吃掉她身體裡的跗骨之俎嗎?為什麼她那麼的不確定,她很想去相信這個人,也很希望這個世上會有一個人能夠被她真正的信任。可是,在她的回憶中歷歷在目的皆是背叛、出賣、利用以及踐踏對方的尊嚴和血肉,從而建立起了自己的輝煌的人事。
雲言徵的目光由清冷漸漸變得迷茫,她的手改而把上顧析的手腕命脈。查知他體內確實曾經受到過創傷,如今傷勢並不嚴重,只是血氣衰敗得有些厲害,連脈搏都沉緩無力了許多。
她慢慢地退回去,烏髮白衣轉身坐落床沿。雲言徵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低聲說話,聲音溫婉而平和:“不管你能不能聽見,我都想把話說在這裡了。若然你真的只是想找到對付傀儡蠱的方法,我必不會阻止你在我身上試行,反正我身體里正好有這樣的蠱物。你不想它橫行於世上,我心亦然,這樣陰損的東西,可以叫人喪失尊嚴。”
“我絕非惜命,亦無命可惜,然而如今豫軍緊迫,蔚國戰情勢危,我不能不顧而去。戰情未定,若我不幸身死,必不能瞑目九泉,然而如今身未曾腐朽,意志未嘗他予,還想借此殘軀完成心中未競之事。”雲言徵幽幽地道來,語氣中帶著了淡淡的憂傷顧慮,“不知老天可會寬宥,讓我得償所願,護佑我蔚國百姓得以逃離了這一場戰難?”
雲言徵回眸去看顧析沒有絲毫變幻的面容,顏色淡薄的唇畔噙了一絲清絕的笑靨。
她的目光中卻煥發出了堅毅的神色,“若然你如此摧折自己,只是為了達到什麼不可言說的目的,我認為這樣並不值得,也並不道義。以你的才能什麼事情皆可透過其他穩妥的途徑圖謀,不必將你的智略花費在一個將死之人的身上,這樣不僅是對天地生命的一種侮辱,更是令一個將死之人生死不寧,於心何忍?若你說生來無可敬畏,死後無法知覺,那麼逼迫一個將死未死之人又是何其的殘忍?豈不是與你要杜絕傀儡蠱橫行於世的悲憫之心,相悖而行?”
“在你的心中,為師就是一個如斯無恥之人麼?”顧析的聲音忽然輕悠悠地在靜默中響起,聽起來似有些氣若游絲。
他本來就長得文弱秀氣,如今這樣更似弱不禁風的樣子。雲言徵訝異地看著他,心中怦怦直跳,升起了些莫名的歡喜。她斂著鳳眸笑了起來,“若不是我疑心太過,你當是我和九天騎的大恩人才對。我本不該疑你,可是自小慣於猜度人心,而你是我到如今為止唯一一個猜不透心思,看不懂作為的人。每一個人的所言所行背後皆有其心機與目的,你的心機太深,種種行為背後的目的皆可讓我疑惑猜忌。”
“能得名動天下的鳳舞長公主如斯讚譽,顧某何幸如之?”顧析垂睫含笑,宛如一朵夜曇悄然綻放,笑靨溫柔不帶一點俗塵。語音細細,聽起來語氣也是溫柔至極,春水般的溫潤人心。
雲言徵對視向那雙半開半斂而笑卻又讓人看不透的黑漆眸子,心情猶如水栽葉舟忽沉忽浮。而後她低聲道:“若果此番戰事了卻之時,我無論生死,都任由你試行這血蠱之術,但我有唯一一個條件,就是你可否用其他的法子來豢養這隻血蠱?再不濟,何不嘗試將它畜養在我的手臂之上,屆時要知曉成效也可直白快捷一些?”
顧析聽得微怔,隨後“哧”地一聲低笑。從她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明明是心裡對這種蠱物厭惡至極,卻還能一臉沉靜地提出這樣的條件。看來她是很想看到蔚軍的勝利,而不惜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讓步,作出犧牲。
她怕自己的身體支撐不住等到這蔚國戰退豫軍,想要藉助他的力量,而不惜涉險,甚至是不惜自己的性命。
“但這血蠱的試行,必須是活人才能看出成效。”顧析左手慢騰騰地輕枕在腦後,望著她微揚笑,眼中笑意微妙而悠然。
她心思,他自可看穿。
而她亦知自己心思,在他面前根本無法隱藏。
雲言徵會意一笑,眨眨眼,俏皮道:“我會盡量保護自己,不讓自己出師未捷身先死。”就是為了蔚國的勝利,她也要千方百計地讓自己不能在此之前死去。她在城頭千思萬慮盡之後,只能想到興許這個世上還能為她達成願望的人,就唯有這個深不可測的人了。只要他能達成她的心願,她自己可以萬死不辭,即便是萬蠱鑽心也必不言悔。
顧析伸手不期然地撫上她的手腕命脈,雲言徵也靜靜地任由他輕按住,心情平穩,神情澹然。片刻之後,他鬆開了她的手,眼中似有風雲滾湧,一瞬間之後又已風平浪靜,眼前的一切彷如鏡花水月般不甚真實,他的聲音溫軟漫然道:“時不我待,你身上的蠱蟲已然有醒覺的徵兆。看來,將血蠱渡到你的手臂上去畜養起來,也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此事宜早不宜遲,你可已有準備?”
雲言徵微蹙眉頭,似乎無論多大的事情,在他口中說出來皆似平常。她清婉的臉上容色稍退,而後咬了咬牙,把心一橫,沉聲道:“可否容我三日修整?”
顧析笑了笑,漫不在意地道:“無妨。不過這血蠱對人的血氣消耗極甚,顧某先在此請罪,請恕顧某這些時日不能參與戰事,襄助雲帥退敵了。”他嘴上說出請罪的話,卻連起身行禮的禮節都沒有,依然是那般的慵懶優容地躺在被窩裡,甚至是臉上神情都似笑非笑,沒有半點慎重端肅的意思。
他的臉色卻要比身上的衣物和白色的薄被還要蒼白上幾分,宛如他自己親手燒製的瓷器般脆薄,眉毛眼眸偏偏又烏黑瀅湛,如此鮮明的顏色對比,讓那本就秀致清逸的五官在這橘黃微弱的燈光之下更加地顯示出了一股懾人心魄的詭豔來。明明看起來是那麼柔弱無力的一個人,偏偏在他的身體底下卻又潛藏了這樣的一個強大而無情的靈魂,這樣的偏頗,竟似一股深不可見底的淵潭般將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入其中,乃至於淹沒沉溺。
他的手已從她的手腕處放回了身前的薄被之上,但那種柔軟無骨的感覺仍似停留在她的細腕間。那種肌膚相觸時的冰冷感覺而帶起來的驚悸,反而是愈發細膩清晰了起來,雲言徵只覺得胸臆間驀然地心驚,心跳飛速地騰跳擂動,臉頰兩邊控制不住的滾滾發燙。
有一種錯覺,她覺得自己是將要把靈魂獻給了這個人,而以此來換取自己想要得到的願望。而這一件事情,在她來此之前已經思索再三,但是事到臨頭,卻又覺得自己是惴惴不安。心臟裡,彷彿有一種什麼東西在惶恐不安,在奔騰咆哮,彷彿有什麼猛獸在撕扯著她的皮肉,幾乎要撕碎了她的心臟,從此破心而出。
就連她遠遠地離開了顧析所在的廂房,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卻依然清晰如故。那一刻的感受,彷彿是一道青煙嫋嫋的熱鐵烙下的傷痕印記般,深深地鐫刻了在皮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