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目望去,前面風砂漫天,正是塔幹拉瑪大沙漠的腹地,到了這裡,馬車已是寸步難行。兵將們呼哨一聲,就有兩匹駱駝伏下身來。崑崙奴忍不住問道:“這是幹什麼?”那將士冷冷道:“這就叫沙漠之舟,你乖乖坐上去吧。”說話間,崑崙奴已被塞入駱峰上那小小的帳篷裡。
雁翎公主黯然瞧著蘇武,她自己還能和蘇武擠在這小小的帳篷裡,渡過人生最後的一段旅途,心裡也不知是甜是苦。突然間,只見牡丹汗又縱馬而來,格格笑道:“坐在高高的駱駝上,走過夕陽的沙漠,這是否也頗有詩意?好妹妹,你想和誰坐在一起呢?”雁翎公主咬著牙,不說話。
牡丹汗笑道:“你不願意睬我,是麼……好。”她臉色一沉,以鞭梢指著尉屠歸道:“將這位姑娘和他放在一匹駱駝上……尉屠歸,我總算對你不錯,是麼……”縱鞭一揚,放聲大笑,縱馬而去。
雁翎公主心都碎了,嘶聲道:“牡丹汗,求求你……求求你,這已是咱們最後一段路了,你讓我和特使在一起,我死也感激你。”但牡丹汗頭也不回,卻早已去遠了。
尉屠歸悠悠道:“算了吧,你喊也沒有用的……其實我和蘇武也差不了多少,你就把我當成蘇武又有什麼關係。”雁翎公主眼波絕望地瞧著蘇武,顫聲道:“特使……蘇武……蘇武。”
此時此刻,她什麼都已說不出來,只有不斷地呼喚蘇武的名字了,每一聲呼叫中,都充滿了令人斷腸的悲傷與怨恨,就連那些武士們都似已不忍卒聽,深情的戀人臨死前還要被人拆散,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事。雁翎公主又怎能不柔腸寸斷,痛哭失聲。蘇武溫柔地瞧著她,一字字道:“你放心,這絕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段路的。”雁翎公主痛哭道:“但我現在卻情願死……我現在死了,至少還能瞧著你。”崑崙奴瞧著他們,心裡什麼都已忘了,只剩下悲憤,他突然嘶聲大呼道:“蒼天呀蒼天,求求你讓我活著,我絕不能就這樣含恨而死。”
風沙捲起,卷沒了蒼穹。
他悲憤的呼聲,也無助地消失在呼號著的狂風裡。一塊木板巧妙地架在駝峰間,那小小的帳篷便搭在這木板上,駱駝行在風沙中,帳篷也隨風搖動。蘇武與崑崙奴就像是坐在風浪中的一葉扁舟裡,一聲聲震耳的駝鈴,在狂風裡聽來竟彷彿十分遙遠。而雁翎公主……雁翎更像是已遠在天邊。崑崙奴沒有說話,他甚至連瞧都不敢去瞧蘇武,他怕一瞧見蘇武,就要忍不住流下淚來。蘇武卻在靜靜地瞧著他,他的臉,距離蘇武不到一尺,搭在駝峰上的帳篷,自然小得可憐。夜己很深了,縱然近在咫尺的臉,也漸漸瞧不清楚,冒頓似乎急著要回去,竟冒著風沙連夜趕路。也不知過了多久,崑崙奴終於抬起頭來。
朦朧中,他只見蘇武的臉安詳的很,這種不可思議的忍耐力,幾乎已不是人類所具有的。崑崙奴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麼?”
蘇武道:“在這種時候,最好什麼也不要想。”
崑崙奴道:“但……但你想咱們還有機會逃麼?”
蘇武微微一笑,道:“只要活著,總有機會的。”
崑崙奴嘶聲道:“但我們又還能活多久?”
蘇武緩緩道:“看情形牡丹並不想殺死我們,否則她就絕不會用言語攔阻了冒頓,也許,她覺得還沒有將我們折磨夠,而我們只有活著時,她才能折磨我們,所以,她絕不會讓我們死的……”崑崙奴慘然道:“這樣活著,和死又有什麼區別。”
蘇武道:“有區別的……只要能活著,就和死不同;所以,你我絕不能自暴自棄,我們一定要牡丹覺得有折磨的價值,我們才能活下去。”他微微一笑,接道:“還有信心,最主要的是信心,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只有生存,才是人類真正的價值。”崑崙奴瞧著他,瞧著他雖然柔和,但卻永不屈服的目光,瞧著他那永遠不會在任何折磨下消失的微笑……這正是值得全人類為之驕做的典型。崑崙奴忍不住自心底發出崇敬的一笑,嘆道:“你和牡丹汗,又是多麼不同的兩種人,她的生存是為了死亡與仇恨,而你,你縱然死,卻也是為了別人的生存……”外面狂風的狂號聲更淒厲了,就像是妖魔的呼號,一心要攫取人們的生命,撕裂人們的靈魂。突然間,前面傳來洪亮的呼聲。“停步……紮營……停步……紮營!”
呼聲一聲接著一聲,在狂風中從前面傳到後面。浩浩蕩蕩的駱駝隊,終於完全停頓下來。
但蘇武與崑崙奴還是被留在這小小的帳篷裡,直到過了約莫頓飯工夫,才有人將他們移出去。
在這段時間裡,他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既沒有嘈雜的人聲,也沒有搬運物件聲,更沒有敲打聲。但此刻,他們卻瞧見冒頓那豪華的牙帳已在一個避風的大沙丘後支起,還有四五個較小的帳篷分列在兩旁。兩名武士將他們送到最左邊的一個帳篷裡,帳篷裡零亂地堆著些雜物,一人蜷曲在角落中,那正是雁翎公主。雁翎公主早已在期待著蘇武,此刻,她瞧見了蘇武,她目光中充滿了悲哀,也充滿了渴望。她渴望能投入蘇武懷中,渴望能與蘇武緊緊擁抱在一起,即使她將在這擁抱中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只是,蘇武卻被放在另一個角落裡,他們間距離不過咫尺,但在她眼中卻彷彿天涯般遙遠。她縱然用盡了所有力量,也無法向蘇武那邊移動一寸,她根本無法觸及他的手掌,堅實的胸膛。她唯一能觸及的,只是他那溫柔的目光。
她目光已和他溶化在一起,那不止是目光的溶化,也是生命的溶化,靈魂的契合,那正是沒有任何力量所能分開的。那已不需任何言語來表示他們的心意。尉屠歸長嘆一聲道:“蘇武,你莫要怪我,那不是我的主意。”
蘇武微微一笑,道:“沒有人怪你。”
尉屠歸苦笑道:“我雖然和她在一個帳篷裡,但那罪卻真不好受,她競始終瞪大了眼睛,瞪著我,她好像恨不得一口咬斷我脖子似的。”他長嘆接道:“我現在才知道一個人的怨恨竟有這麼大的力量,她雖然只不過是瞪眼瞧著我,我卻已忍不住要流冷汗。”
崑崙奴忍不住道:“你會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