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這日天空一片湛藍,氣色宜人,本該是個踏青的好時候。街面上人頭攢動,無論在新街還是在舊街,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眾人皆是談笑風生,面若桃花般微微泛紅,臉上掛著笑臉就沒耷拉下來過。
他們彼此問候,全然不介意是否相識,賣肉的、賣茶的販夫在那吆喝個不停,大家也一併圍上去,貨架很快一掃而空,茶杯也用完了,幾人共用一隻茶杯實屬常見。雖說皇帝高歡之壽宴已經結束,但城中百姓之熱情絲毫不減,只為成全這美好的一天。
父親去世的真相對於姚采薇而言或許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可是這大街上滿溢的快樂和幸福都顯得太過擁擠,簡直讓她無法呼吸。
她被笑容滿面的人們推搡著向前走,臉色慘白,冷汗直流。實際上,她並非沒有條件僱傭馬車,坐著馬車走,總不會比現在這般徒步行走於世人之間更加狼狽,可是她並沒有選擇坐馬車。
突如其來的變故,時常會讓人在短時間內對過往經歷的一切產生質疑,如同鏡花水月,明明看見過,但在知曉一切後卻不敢再相信了。
為了再次感受“活著”這份真實,姚采薇磕磕碰碰地往前走著。
忽然,一輛載貨的人力獨輪車往她撞了過去,她閃避不及,和貨物一起摔在了地上,她的腳崴了,看著傷口處的淤青,不禁淚眼婆娑。
“嗚嗚嗚……”
腳伕茫然失措地走過來問候道:“夫人,我一時眼拙,沒看清道,你……你大人有大量,我送你回去,你別怪罪小人可以嗎?”
姚采薇沒有答應,當然她也沒有怪罪任何人,她此時心裡想的,只有因肉體之痛而變得更加深刻的過去。
正值青春時,因為傳統的觀念和黨同伐異被迫放棄與青梅的感情,做一個斷袖之人的妻子。心中的不甘,和年幼怯懦時選擇妥協的悔意,這就是她的過去。然而就在今日,就在白鳳告訴她父親是怎樣遇害的時候,姚采薇的過去就不復存在了。
青梅竹馬的念想,曾經辜負彼此的時間……她的青春,徹底結束了。
“讓一讓,各位讓一讓……”一位穿苗族服飾的姑娘過來對那個腳伕連連致歉,並隨手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條簪子遞了過去,說:“真是過意不去,奴家的妹妹最近身體不大好,給這位大哥添麻煩了。”
腳伕婉拒道:“不成不成,像這樣的貴婦人,我哪敢跟你們要東西啊,小姐和夫人不要責怪小人便好。”
“拿好!”那苗族姑娘把簪子塞在對方身上,旋即扶起姚采薇上了馬車,匆匆回到館驛。
自小貴為千金,本應恪守禮儀禮法,二嫁趙括本是不義,現今更是屈膝殺父仇人之下,經過輪番悲慘現實的衝擊,姚采薇的意志已然變得非常脆弱。
依照慣例,出行歸來後大小夫人都要沐浴更衣才能去面見趙括,就在她倆棲身在浴池裡時,姚采薇卻突然發作,叫著喊著:“血,都是血!”
隨後,她開始瘋了似的擦拭自己的身體,用手掌去搓、用指甲去摳,直至滲出血絲、留下抓痕了也沒見停下。
阿鵑見狀自然趕緊制止,然則要為姚采薇換上衣物時,她又連連推辭說:“不要,不要,我不穿這些衣服……”
這些衣服都是趙括親自為她挑選的。
“好吧,我給你看看我從家裡帶出來的衣裳。”阿鵑顯然是明白了其中之意,為對方換上一身苗裝,牽著她的手一起回到屋子裡歇息,並沒有去趙括那裡請安。
姚采薇蜷縮在那苗女的身畔,怯怯地問道:“你為什麼還要在我身邊,你不是很討厭我嗎?”
“奴家本該是討厭你的……可是,奴家討厭不起來了。”阿鵑講罷,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姚采薇抬起憂鬱的眼睛,看了看對方的側顏,她還是第一次仔細觀察這位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野丫頭”。
從小到大她都不喜歡野花的氣味,覺得它們太過爭奇鬥豔,缺乏餘韻,不能襯托千金大小姐的品格和氣質,現在,她終於知道誰才是井底之蛙。
她突然擺出一種近似搖尾乞憐的姿態,但是又非常具備儀式感地端坐在阿鵑面前,頓首致意,乞求對方原諒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