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吃驚之餘,再去打量喜哥,又仔細地去看眼前院落。村中的房屋多是為土屋、籬笆牆,但是面前的這個院落卻是少見的磚石結構、厚重木門。很有點鶴立雞群的意思。要不知道的一看,定然還會以為是殷實人家。不過,從磚牆、屋瓦、木門卻又可以看出,分明是才落成沒有多久。
他隨即明白過來。
上次來牛家村時,他在喜哥家中待了挺長一段時間。定然是訊息傳出,被地方上的官員們聽說了。不用多想,喜哥的變化以及她家的變化,也肯定便即為他們的功勞了。鄧舍非但沒有因此而喜,反而心生感嘆,想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件事,對我來說不算甚麼,只是來她家中看了一看。但是對她來說,對這個家庭來說,卻不啻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就是權力的威力。
往小裡說,不經意間就能夠改變一個家庭,乃至一處村落。益都府是個大府,經過海東的三次調撥,才總共分到了兩千多頭牛,而牛家村只不過是一個不算太大的村子,卻就被分給了二十頭,幾佔百分之一。這不是一個小數目。吳鶴年說是因為該村丁壯少,土地肥沃,所以多分。但是卻到底是否因此?抑或其實也是與喜哥家的變化一樣,也是因為鄧舍曾經來過此地,並且在此地停留的時間較長?不得而知。
往大里說,有了權力就有了發號施令的基礎。一個好的號令,也許就能成就一代盛世;而一個不好的號令,卻也就可能會造成一代亂世。
鄧舍暗生警惕,心中想道:“成事者也人,敗事者也人。上位者辦事,需要時刻記住身份,因為一言一行都可能會產生較大的影響。此其一也。人治與法治皆不可偏廢。此其二也。此兩點需要銘記。”因怕忘了,他即取出隨身攜帶的本子,將此話記在其上,記好了,收起筆記,又微笑著對喜哥說道:“我上次來時,記得你有一個爺爺。他現在家裡邊麼?”
喜哥說道:“地裡正忙,爺爺下地去了。”
上次來時,鄧舍見喜哥的爺爺猶如風燭殘年,連路都快走不成了。幾個月不見,卻竟然都能下地了?他把這問題問出。喜哥答道:“自上次大官人來過之後,沒多久,縣裡的傅老爺就派了差役給俺家中蓋房,還親自領了個大夫來給俺爺爺看病,除了藥,還留下了好多的補品,說是讓俺爺爺調理用。所以,爺爺的身體就好了起來,早兩個月就能下地了呢。”
“能去你家看看麼?”
喜哥雖小,知道鄧舍是大恩人,怎會不肯?小手小腳,吃力地推開院門,前頭帶路,請鄧舍入內。院子不是很大,但收拾得很乾淨。東邊牆內,與別的人家一樣,也是開闢出來了一片菜畦,並有豆架子一類的東西。西邊牆角,則是雞圈、豬欄。正面三間堂屋。
鄧舍沒有去屋子裡,便負著手,在院中轉了轉。來到菜畦前,他蹲下身子,看畦中菜苗的長勢,很茂盛,青翠喜人,稱讚道:“喜哥,看你家種的這菜長勢不錯。”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問道,“什麼時候種下的?”
“上個月就種下了。”
“二月播好種,四月收新菜。上個月種下的?那等到下個月,可就能收穫嘍!”些許青菜,看似不值甚麼,但是對小戶人家來說,卻也是能省下一筆開支。鄧舍越看越歡喜,想道:“只是可惜,土豆、紅薯等物現在卻是還沒有傳入我國。要不然,用此類物事充飢實在最是再好不過。”
土豆、紅薯的原產地都是在美洲,直到數百年之後,才被先後引入中國。
看過菜畦,鄧舍又來到豬欄前邊。裡邊養了有兩頭小豬。鄧舍問喜哥:“哪兒來的?”喜哥答道:“縣裡的老爺給送來的,說是燕王大老爺念俺們生活艱苦,自海東調來了許多的豬羊。不要錢,就白送給俺們了。”
“村中是家家都分到的有麼?”
“也不是。家中有從軍的和像俺們家這樣困難的優先分給。村裡一共得了四五頭豬、七八頭羊。村南口劉大嬸家,俺劉家哥哥前陣子應召從軍了,她家分得有兩頭。村北口王大娘家,王大爺和王叔叔都在去年死在戰中,她家也分得有兩頭。還有村西口,……。”喜哥認認真真地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給鄧舍算出,把村中凡分有豬羊的人家都報了出來。
小孩子認真起來很好玩兒,看得鄧舍與吳鶴年等人都是嘴角含笑。
聽著喜哥說話,鄧舍又踱到雞圈前頭。雞比豬多,喜哥家養了有七八隻。他拈起點雞食,撒入圈中,看群雞爭食。不經意間,突然發現便在雞圈的北邊,西牆和北牆交界的地方,砌出了一塊凸起。他不由奇怪,指著問道:“喜哥,好好的雞圈,作甚砌出塊凸起?有何用處?”
喜哥答道:“爺爺眼神不好,撒雞食的時候,總會不注意丟到牆角。雞子啄食。爺爺心疼院牆,怕被啄壞了,所以央人幫忙,砌了塊凸起,保護牆壁。”
上次鄧舍來時,喜哥家住的茅房,風一吹都能被掀走了。沒住過這麼好的房子,老人家心疼也是不足為奇。雖然說怕被雞子啄壞了牆這個擔憂有些好笑,但是心情可以理解。鄧舍感慨萬千,與吳鶴年說道:“你說山東民風淳樸,果不其然!淳樸至此!其實何止山東,放眼南北,又有哪裡不是如此?老百姓都很好。世上並無難治之民,只有不稱職之官。”
吳鶴年道:“是,是。主公所言,實為顛撲不破的真理。所以說,選擇賢良為地方官吏,乃為政之大計,不能馬虎。沒這個能耐的,就絕不能用。有些人徒有虛表、誇誇其談,辦起正事,一無是處!最是可惡!”
他正說的熱鬧,河光秀捅了捅他,打斷說道:“噓,別說話。沒看見主公在想事兒。”吳鶴年忙收聲抬頭,這才看到,鄧舍不知為何忽然變得有點心不在焉,一雙眼直往那凸起處看去,手撫髭鬚,若有所思。
“主公?”
“嗯?”
“在想什麼?”
鄧舍沒有回答。
河光秀又捅了捅吳鶴年。他下手沒輕沒重,吳鶴年吃痛,往邊兒上讓了讓,微帶不滿,問道:“怎麼?”河光秀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道:“吳大人,你剛才說‘有些人誇誇其談’云云。俺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剛來牛家村前,咱們在路邊樹下歇息,說起萊州知府李蘭,……。”吳鶴年蹙起眉頭,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邊,道:“噓!沒看見主公在想事兒?”
河光秀嘿嘿一笑,給吳鶴年做了一個心領神會的表情,又輕聲說道:“吳大人,你的心思俺很明白。”吳鶴年不動聲色,問道:“你明白甚麼?”
河光秀道:“俺又不是傻子!吳大人,你甚麼意思?都這麼明白了,難道俺還看不出來?不過,你儘管放心,俺絕不會給李蘭去說!為什麼?因為俺喜歡你,你這人厚道、老實、本分。而且咱們甚麼關係?老交情了!從永平起就相識了。那李蘭能比麼?你放心,俺雖然看出來,……。”
他在這邊嘀嘀咕咕,說個不停。吳鶴年佯裝沉穩,正在尋思怎麼讓他住嘴的時候,鄧舍猛然一拍額頭,放聲大笑,兩三步來到喜哥面前,一把將之高高抱起,笑道:“喜哥喜哥,你這名字起的好。還真是我的喜鵲!”
吳鶴年、河光秀、時三千面面相覷,齊聲問道:“主公因何歡喜?”
“因何歡喜?我解決了一件困擾我已久的難題,又怎能不歡喜?”鄧舍把喜哥放下,問時三千,說道,“隨身帶的有錢鈔麼?”時三千點點頭。
“取出兩錠銀,賞給喜哥!”吩咐過了,鄧舍轉身就走。
時三千急追上去,問道:“主公哪裡去?”
“回城!請洪先生、趙左丞等人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