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走了多時,才不過只把一條街道走完。城中的居民不止有漢人,綠眼回回也有不少。當街的商鋪中,也不但有男人,婦人做主、吆喝買賣的亦然比比皆是。遊人士女,或相伴而遊,或獨行雨下,絡繹出入其中。
蘇州又是水鄉,城中橋樑也多。橫跨河水之上,細雨迷離之中。
路所遇見,時不時看到三三兩兩的婦人、女子,家常打扮,拿油紙傘,曳以靸鞋,猶如風吹弱柳,款款地從橋上走過,掩入樹後。只給人留下驚鴻一瞥的纖細背影。又時不時見有孩童,前後追逐,不避細雨,在橋上橋下嬉笑奔跑,打鬧遊戲。清脆的笑聲融入雨幕,傳出甚遠。
羅國器看過這邊,覷了那邊,看的眼花繚亂。
他不禁感慨嘆道:“‘普天下錦繡鄉,寰海內風流地。……,這答兒忒富貴,滿城中繡幕風簾,一鬨地人煙湊集。’關漢卿的這段曲兒,唱的雖說是杭州,但是若拿來用在蘇州,卻也最為合適不過,十分貼切。”
方從哲輕聲一笑,說道:“‘這答兒忒富貴’,說的真是一點不錯。適才後頭那位說的也是不錯。只可惜空有富貴,士誠空自佔據了這般上好的膏腴所在,卻沒有半點的志氣,只圖守成。暴殄天物。奈何,奈何!”
方從哲臨出使前,才被鄧舍從迎賓館中拔擢上來,羅國器與他本不相識。但是,這十來天以來,透過與他在路上的接觸,羅國器也算是對他有了一個較為深刻的瞭解。對其表現出來的過人才華也是深為感到佩服的。
這個人的口才真是太好了。
能說善道。而且不但能說,一說就能說到點子上。眼光也非常獨到。讀書也多。興致一上來,引經據典,極其雄辯。有種人說話,能叫人忘記時間的流逝,對談至夜半,乃至幾天幾夜不知疲倦。方從哲就是這種人。
而且說的還不是廢話,不是所謂的“清談”。指點江山,揮斥遒勁。
對待時政,對待時局的發展趨勢,他提出來的見解,往往會使人耳目一新,忍不住拍手讚歎。說實話,也就像是那幾個遼東土包子因初見蘇州,而為其難以想象的繁榮而感到吃驚一樣,羅國器在與方從哲交談的時候,也時常會產生出一種驚奇、以至隱約自慚的感覺。
他不是沒有見過有才幹的人。
就海東來說,洪繼勳、姚好古,甚至吳鶴年,包括喜好噴人的方補真,以及允文允武的楊行健、鞠勝,聖人苗裔顏之希,連中三元王宗哲,誰人不是學富五車,哪個不是才華出眾?就連羅國器本人,也是尼山書院出來的。雖然因後來從戎,把學問丟下了一些,可是底子還在。也絕非不學無術之輩。
而若與方從哲相比,洪、姚諸人,或長於遠略,或行事沉穩,或特有治民之才,或專行耿直之道,或勇敢,或博學,或遵循禮制,循規蹈矩,或更具武風,臨戰不懼,毋庸置疑,自也確實各有所長,皆有勝其之處,然若只論捭闔縱橫之術,卻是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
還是在船上的時候,羅國器與方從哲在船頭閒談,想起來鄧舍曾經多次仿照關鐸問志的故事,問過臣下諸將之志。因此引申開去,略談及諸人當時的回答。又問方從哲,道:“不知中涵志向為何?”
中涵,是方從哲的字。
方從哲迎對海風,遠望浩瀚,清瘦的臉上神采飛揚,袖手而立,衣衫颯颯,慨然答道:“時當亂世,未及太平。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糧,或解兩國之難,或使兩國親如兄弟。用我者存,不用我者亡。是從哲志也。”
這句話,化自子貢之語。羅國器見其風華正茂,氣度慷慨,不覺目眩神迷,由衷稱讚說道:“辯士哉!此前賢之志。”
戰國以降,歷代的儒家其實對縱橫家是看不慣的,以為蘇秦之流只不過逞口舌之利,奔走諸侯間,朝秦暮楚,言必稱利,沒有道義可講。但是,方從哲借用子貢的話來明志,本質一樣,意思便不同了。“此前賢之志。”
此番海東使團長途跋涉,來至東吳,目的是為了借糧。但是,究竟能否說動張士誠,不止遠在益都的鄧舍沒有把握,身臨其境的羅國器也是一樣對此沒有太大的把握。東吳富庶,糧食肯定是有的。
但是,卻有兩個最大的麻煩。或者可以說,是三個。
其一,張士誠府中有很多的官員,本來都是蒙元之官。只因他的投降,才又轉投在他的手下。比如行省左丞周伯琦,招降張士誠的就是這一位,本為蒙元江浙行省參知政事。又比如行省參知政事嚴蒙古不華,本為蒙元宜興分帥。再又如行省憲使完顏,本為蒙元常州路總管。等等。
這些人皆是位高權重,且大多對蒙元忠心耿耿。就又便如完顏與嚴蒙古不花,現在是名義上張士誠的臣下不假,可是在張士誠投降前,他兩人卻也曾與常州路同知,另一個叫做李秉方的,合力一處,在陽山抗拒了張士誠長有十六個月之久。對蒙元的忠誠不言而喻。
海東前來借糧,乃是為大事。料來定也瞞不過他們,必然阻力重重。
其二,就算能把他們說服,或者能把他們繞過去,直接去對張士誠講說辭。但是,就有把握能把張士誠說動麼?
雖說張士誠既降蒙元,與海東即便為敵國。但是他的投降,一來,不見得有誠心,二來,且他與海東也沒甚麼仇怨。要說起來,或許他也不會太過分地為難羅國器與方從哲。若真把他說動了,沒準兒他也還會看在與高麗通商的份兒上,給點糧食與海東。然而,問題麻煩就麻煩在,他卻與朱元璋有仇。而海東與朱元璋,卻又同為宋臣。
儘管到目前為止,鄧舍與朱元璋的來往還並不多。可是,張士誠會肯理會這些麼?落在他的眼中看來呢?鄧舍與朱元璋來往再少,也是同殿稱臣,同氣連枝。鄧舍與東吳的交往再多,也是彼此互為敵國。
現今,張士誠的勢力已然發展到了徐州一地,距離山東已經不遠。如果借了糧食給海東,使得海東因此而穩定了在益都的地盤。會不會反而造成鄧舍聯手朱元璋,一個在西邊,一個從北邊,兩路聯手,夾攻東吳的後果?若是果真如此,豈不成了養虎為患,他張士誠自食惡果?
不得不深思之,謹慎之。這便又加深了羅國器與方從哲出使的難度。
其三,還是徐州。
小明王現在安豐,離徐州也不是很遠。劉福通雖虎落平陽,其勢未倒。若是借了糧食給海東,即使海東因要對付察罕,而顧不上與朱元璋聯手夾取東吳,但是會不會因小明王的旨意,遣派一路偏師,配合安豐,奪取徐州呢?徐州是重鎮。得了徐州,就等同打通了淮泗的通道。益都與安豐便就能連成一氣。再遠至金陵。三點一線。以點成面。南北呼應、東西應和。上則可迎取晉冀,下則可席捲江浙。亦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