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福牽著寒冰,一個一個格間走過,每一個格間,都有兩尊玉雕,栩栩如生,流光溢彩。女像個個嬌美如花,男像卻姿態各異,形形色色,有的風liu儒雅,有的彪悍雄健,有的尚是弱冠年華,有的卻已長髯飄飄,東福與寒冰一對一對拜過來,粗略數一數,竟有四十多個石格。拜到最後一間,寒冰撲通跪下來,沒有吱聲,眼睛便紅了,眼淚悄悄流下來。東福在她旁邊,拜完了,用手扶起她來,摟住了,細細擦去臉上的眼淚,嘴上沒有說什麼,心裡卻明白,想來這一對兒,定是寒冰的師父了。雖已去世,但總是感情最深,自然難免傷懷。
寒冰在旁邊的石墩上坐下來,低著頭輕聲說:“師父,我現在很好,您若有在天之靈,也可以放心了。”說著卻又忍不住珠淚滾滾。
東福輕輕拍著寒冰肩背安慰,又抬頭看這兩尊雕像。心頭便微微一怔。這尊女像,眉目之間,竟有些像寒冰。一雙秀眼痴痴遙望前方,波光流轉,似有無限惆悵與失意,柳眉深鎖,櫻唇緊閉,哀怨憂愁,有說不盡的相思愁情。身邊的男像衣衫飄飄,頭部卻雕得並不細緻,只是草草幾筆,似乎刻出一個簡略的輪廓。這一對雕像,反而和其它雕像雕出的恩恩愛愛,相親相悅的情調格格不入。一男一女,女的沉浸在自己的憂思之中,男像模模糊糊,身姿健瘦,兩人各望向一邊,就像站在河岸各想心事的兩位陌路人。
寒冰看出東福的疑惑,輕輕嘆了一聲。東福聽得清楚,回身來握住寒冰的手,輕聲問:“怎麼了?”
寒冰微微將頭靠往東福的肩上,望著師父的雕像,淡淡苦笑:“師父終究是忘不了那個負她的人,雕像的時候,一邊雕一邊淚水漣漣,刻了很多次,每刻一個,都不順心,就敲碎了重刻,這樣敲了二三十個,便是刻到最後,也沒有刻得滿意,在病榻上時,便索性不刻男像,將自己以前的像敲碎了,重新細細地雕,將一世的心痛悲苦,都雕到這石像裡去了。”
東福默默看面前這滿目情愁的雕像,想當年白衣飄飄的女子,心中苦苦思念,卻離不得寒冰洞半步,那一份怨怒,怕不是這一尊愁苦的雕像所能刻出來的了。一刀一刀刻下時,是怎樣無奈哀愁的心情?那一個一個敲碎的雕像,何嘗不是一個又一個敲碎的希望?
“走,我們去雕鳥籠。”寒冰站起來。
東福默不作聲地跟著。他依然震撼。寒冰洞裡,上演過多少幕悽清愁苦與痴謎無望?老天已經很不公平地對待她們,為什麼人世間的情與暖,她們也不可以享有?如果可能,讓他來改變。改變這一切。結束這樣的痛苦。
寒冰全心全意地翻著一些大大小小的冰石,找到一塊形狀均勻的,拿起來掂量了一下,抬起頭來望著東福滿意地笑著。
東福在這兒,寒冰的氣色一點一點地好起來。她的面板依然那樣蒼白,但臉上卻有了淡淡的紅暈,東福看著她唇紅齒白,笑容猶如百花開放,滿室生輝,心中便暖暖湧起說不出的愛意。
“我幫你拿過去。”東福接過這塊方方正正的石頭,拿到那猶如百寶箱一樣的工具箱前。寒冰坐下來,選了趁手的工具,開始敲鑿。她從工具箱裡找出一個小瓶,瓶裡有淡綠色的液體,寒冰在冰石上劃出印痕,小心地將液體倒進石頭的印痕中,再伸刀進去,堅硬的冰石,便像一塊軟軟的豆腐,被寒冰纖細的手輕巧地掏出一大塊來。竟已現出一個如亭狀的鳥籠的輪廓。
東福驚訝地看著,拿過那瓶綠色液體來搖一搖,寒冰輕輕地笑:“那是用水花兒和頭髮浸泡以後做成的,冰石一沾上,就會變得非常柔軟。”
怪不得那些雕塑的衣物會雕得那樣嬌柔服貼,猶如真的絲綢織物一樣。東福放下瓶子,由衷驚歎:“果然是一物剋一物了!”
寒冰低頭繼續細心地修整,東福看她一刀一刀非常嫻熟,石刀上下翻飛,石屑如星光四處飛灑,忍不住問:“你平時在洞裡,是不是很喜歡雕這些東西?”
寒冰抬著望他一眼,微微笑著:“從我懂事起,師父就教我雕這些東西。寒冰洞裡的每個人,都要能雕出自己和心愛的人的像。不知道這是不是師太祖定下的規矩,但幾百年來,卻從沒有變過。”她停了一停,淡淡說道:“如果連像都不雕,真的怕是不會再留下一點兒記憶了。”
不會再留下一點兒記憶?東福往四面的雕像望去。有一些疑問在他心裡浮起,卻不好意思問出口來。
“我們沒有帶水過來,要不先去吃吃東西再過來?”寒冰看他東張西望,忽然想起來,擔心他是不是餓了。
東福將飛到寒冰頭上的石屑小心地捉走,笑著:“你在這兒雕著,我去準備一些吃的,然後端過來,這樣,吃過飯,小鳥兒也可以住進新家了。”
看寒冰那麼靈巧地手腕,東福估計半個時辰,這鳥籠一定能雕好。寒冰點點頭。東福便熟門熟路地轉回去,米飯是早就煮好的,微微熱了一熱,蒸了些醃肉在上面,又盛了一大碗水花兒,裝了清水,東福用飯籃提了,穿過甬道走回來。
卻不料寒冰竟比他料想的快多了,這麼一來一回,鳥籠竟已做好了。圍欄圓潤均勻,鳥籠裡面還搭了小小一個如鞦韆的架子,可以讓小鳥站在上面,籠外穿了兩個小石杯,想來是盛水放鳥食。
寒冰看他過來,放下籠子,將石屑清掃了,笑著:“其實都可以過去了,難為你又全端過來。”
兩人就在這間石室裡吃飯。因為沒有白天黑夜,東福也沒有按一日三餐規律進食,餓了就吃,渴了就喝,彷彿回到極原始無日月可分的日子。寒冰更是,似乎每天吃了幾片水花兒,就再不會餓。真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東福吃過了,坐在第一間石格的對面,看著寒冰低著頭,細細用石筷挑著一些水花兒放進鳥籠前的小碗裡,想起寒冰說,這些水花兒吃了能禦寒,那麼想來多喂喂這些小鳥兒,以後便也不用老掛在石柱旁邊,甚至讓它們在寒冰洞裡自由飛翔,給洞裡帶來一些生氣了。如果真的與寒冰在洞裡,就這樣無憂無慮過一輩子,就如當年父親母親在玉竹山莊一樣,也是一件美事。只是,仇未消,恨未了,現在,還不是安靜下來的時候。
他的眼睛無意地往石格上瞟過一眼,那一對石像,應該是這所有石雕裡最精緻最動人的一座。東福忽然看到,在那一間右邊的石壁上,隱隱約約有一朵俏麗的水花兒。
只有有門的地方,才會有水花兒。那兒,還有一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