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牛推辭不得,只好乘坐那戶人家的馬車回小巷,下車後,恰好寺廟暮鼓響起,應該是那位憊懶道人的手筆,潦草馬虎,依舊悠揚。
老僧正在打掃寺廟前的臺階,見到一身道袍的陳青牛後,依然是停下手上動作,挽臂夾住掃帚,雙手合十。
陳青牛嘆了口氣,稽首還禮。
他沒有繼續前行,而是轉身走向那座酒肆,沒來由想喝點酒。
到了扈娘子的酒攤子,美婦人早已熟稔他的老規矩,雖然很納悶為何陳將軍今日會穿著道袍,仍是忍住好奇心,沒有開口詢問。
陳青牛隻是默然喝酒,喝過了一壺酒,拎著另一壺酒就打道回府,酒肉錢如今都記在賬上,每月一結,由婢女小築和酒肆婦人算賬。
除了心思重重的“年輕道士”,當時酒肆還坐著一位同樣默然的酒客,兩鬢霜白,卻依然養生有道,紅光滿面,讓人猜不出真實年紀,穿著樸素的老者氣態不俗,像是微服私訪的文官大老爺,他只是獨自飲酒,就讓一撥撥客人下意識選擇不與老人同桌,寧肯跟相熟的酒客拼桌。陳青牛的來去,老人只是隨意看了兩眼,就不再繼續關注,嘴角隱約有些譏諷笑意,好像已經看穿了這位年輕道士的馬腳。
扈娘子跟老人結賬的時候,破天荒不敢與之對視,只是低斂眉目。要知道她這麼多年當街沽酒,見過了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客人,讓她莫名其妙感到心悸之人,屈指可數,其中就有結伴而行的兩位軍鎮主將,自家軍鎮的吳震,和隔壁軍鎮的顧柏凜。
婦人也沒有深思,畢竟看上去這位陌生老者,像是一位離鄉遊學的年邁儒士。
天下沒有不散的酒席。
鐵碑作為一座軍鎮,夜禁極為嚴格,集市店鋪的歇業都必須準時準點,關門可早不可晚。酒肆生意興隆,扈娘子卻從沒有想著僱傭雜役夥計,更沒想著增添桌椅,使得這位豔名遠播別鎮的“醇酒美婦”,每天都忙碌勞累,因為價錢公道,其實也賺不到大錢。扈娘子的真實姓名早已被人遺忘,就是喊她扈寡婦,她也從不生氣,別看許多酒客喜歡嘴上沾葷帶腥的,其實說起葷段子的功力火候,她才是真正的高手。
她的宅院,位於酒肆和寺廟之間,是一條無名巷弄,街坊鄰居都熟稔得很。扈娘子為人和善,從沒見她跟誰在小巷紅過臉。
宅院簡陋狹小,租金較少,一旦架起竹竿晾曬衣物,愈發顯得得逼仄。扈娘子剛搬到軍鎮那會兒,尤其是在小宅落腳的初期,附近不少地痞浪蕩子見她孤苦伶仃,覺著好欺負,其中有幾個拉幫結夥的年輕無賴,先是夜爬寡婦牆,說著淫言穢語,後是偷偷腳踹寡婦門,踹完房門,就立即呼嘯離去,雖然都不曾真正闖入院子,可哪家的良家婦人經得起這麼驚嚇,換成一般女子早就搬家了。
後來不知為何,那些青皮流氓突然間消停了,原來有人竟然被扈娘子用刀子給捅了,當時鬧得很大,軍鎮當街行兇,那是重罪!一個外鄉婦人,鬧了這麼大的官司,甚至驚動了將軍官署,只是沒過多久,扈娘子安然無恙離開衙門,這才有了軍鎮主將吳大腦袋看中她的緋聞。
扈娘子一路走入昏暗小巷,偶有街坊進出家門,都會跟她熱絡招呼,尤其是一些個情愫懵懂的少年,哪怕是出身底層將種門戶、可謂家風勇烈的,只要見到這位婦人,一律都會不由自主地紅著臉,膽氣全無,如少女一般。
開鎖推門,閂門閉戶。沾了許多酒氣的婦人,輕輕撥出一口氣,又是一天過去了。
這一刻,她神色略顯疲憊,緩緩走向內院屋門,外牆畢竟還算容易翻越,難以徹底阻止竊賊進入,屋門仍然需要鎖好,她拿起鑰匙,正要開鎖,動作微微凝滯,自言自語道:“難道我出門忘了鎖?”
她並無太多怯意。
鐵碑到底是老字號的西涼重鎮,哪怕威風不再,可某些面子上的事情,還是維持得很好,所以軍鎮治安一向不錯,當年那些見色起意的浪蕩子,其實在被扈娘子一刀子捅入腹部之前,最多也就是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毛手毛腳了幾下,調戲幾句,不敢真正過分,一來吳大腦袋治政粗野,生搬硬套治理軍伍的法子,重罰極重,輕判極輕,一旦真正撞到刀口劍尖上去,六親不認的吳大腦袋,絕對不會心慈手軟,用吳震自己的話說就是:老子在威武將軍和別的軍鎮主將那邊,已經受夠了窩囊氣,你們這幫歸老子管轄的兔崽子,也敢來挑釁我訂立的規矩?!再者邊關民風彪悍,許多婦人之武烈,絕對不輸男子,扈娘子又是吃軟不吃硬的女子,在鐵碑軍鎮很是吃香,久而久之,裴老頭之流的軍鎮官吏,都願意將這位禍水姿容的美婦人,視為了半個自家人,容不得外鎮軍漢欺侮半分。
她有意無意揉著手腕,推門而入。
屋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她只是剛剛跨過門檻,就沒有繼續向前跨出一步,沒有馬上熟門熟路地點燃油燈。
駐足原地的婦人,如同與敵對峙,曼妙身形,巋然不動。
陰暗中,有個嗓音嘖嘖響起,“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你這位俏寡婦不簡單,最少也是習過幾天武的女子。如此更好,床笫之上,本就熟透了的身段,加上練武造就的韌性,更富風情!妙哉妙哉,老夫行走花叢數十載,這次撿漏大發了!”
扈娘子冷聲道,“是你!”
暗中私闖民宅的不速之客,沉默下去。
似乎好奇扈娘子的紋絲不動,那人終於笑問道:“小娘子,你為何既不轉身逃跑,又不大聲呼喊救命?”
她平靜問道:“你到底是誰?!”
憑藉女子天生的直覺,扈娘子感到那人的一絲猶豫,以及斬斷猶豫之後的堅決陰狠。
他緩緩起身,打了個響指,剎那間油燈點燃亮起。
昏黃燈光映照下,兩人對視。
那人正是先前在酒肆喝酒的青衫老人,後者死死盯住婦人,從臉龐到胸脯、腰肢、大腿,眼神痴迷下流,不復見之前飲酒時的儒雅氣度。
眼前老人的視線,如蛇信舔弄手背,讓她感到冰涼而噁心。
老人略微收斂極具侵略的視線,笑道:“老夫既然費盡心機走到這裡,就絕不會給你半點機會,首先……”
言語未落,老人抬起一隻手掌,驟然間五指如鉤。
她像是被狠狠勒緊脖子,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響,與此同時,身形不受控制地踉蹌前行,一步一步主動靠近那位道貌岸然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