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婆子死了快六十年了。
她的身體一直很好,又有和尚留下的舍利相護,按理來說,活個百歲不成問題。
但她死的時候才四十五歲不到,舍利中的光影中,她躺在病榻上的時候,虛弱得不成樣子,就像是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一樣。
我倒好,舍利歸來後,我本來撐不過幾年的身子,竟然硬生生的撐了下來。
雖然依然被困在江底,動彈不得,但卻能靠著那舍利神遊身外,我第一時間便想到我兒子。
他叫劉圭,我花了足足一兩銀子,請當時烏盤城最有學問的先生起的名字。
他說圭者,玉也。是君子帝王之器,難損於歲,溫軟如春。
我看著我才十五歲的圭兒獨自一人葬母。薛家的親戚倒是有心照顧,但他卻記著母親的遺言,一人那包子鋪開下去。
於是他獨自和麵、獨自修理蒸籠、獨自吃飯、也獨自在夜裡抱著枕頭流淚。
我很想抱著他,告訴爹一直都在。
但舍利給我的力量只能讓我看著,卻什麼都做不了,我只能假裝我還在他身邊,還陪著他。他是個堅強的孩子,在薛家的幫助下,他總算長大成人。他記得他孃的話,一直開著那包子鋪。我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從一個小男孩長成了男子漢 ,他有了心儀的姑娘,開始在夜裡輾轉反覆,卻偏偏有賊心,沒賊膽。
我很心急,恨不得給他兩腳,告訴他喜歡就要去爭取。
好在他運氣不錯,薛家的長輩替他做了主,娶到了他心儀的姑娘。
那姑娘人好、勤快、生得也還漂亮,小兩口的日子過得紅火,過了幾年,日子穩定,夫妻有了些積蓄,姑娘也有了身孕,我兒子高興壞了,那天在家裡手舞足蹈,開心得就像是小時候我第一次給他做了個竹馬時的樣子。我也很開心,我在他的身邊亂竄,只可惜他看不見我。
後來我的大孫子也出生了,看著兒子與兒媳歡天喜地,我也跟著傻笑,也覺得心滿意足。
就在我以為他們小兩口會這樣無憂無慮的過完一輩子的時候,他忽然病倒了,就像他娘一樣,毫無預兆的病倒了。兒媳用盡了所有積蓄,請了能請的最好的郎中,卻也依然回天乏術。那時,我孫子才十歲。
我察覺到了不對。
這不應該。
我回到了江底,開始審視這一切,也隱隱察覺到這應該與那股困住我、不斷抽取我力量的東西有關。我在舍利的幫助下,開始追蹤我體內力量的去向,順著那力量湧動的痕跡沿著烏盤江逆流而上。
我才發現,舍利給我的能力並非無窮,它極大的限制,它讓我神遊身外的意識只能停留在我身為江神所轄的流域,一旦超脫了那個流域,我便會變得極為虛弱,會有一股力量一直拉扯著我,將我往後拽。
我不甘心,我嘗試了無數次,每一次都以被那股拉扯力量整暈而告終,當我醒來時我便會又回到我的肉身之中。但我漸漸發現,每一次我前進的距離都會比上一次多出一點,哪怕這一點相對於綿長廣袤的烏盤江無異於九牛一毛,但只要有希望我便願意不斷的試下去,我要找到事情的根源,為了我的妻子、兒子。
很多年過去。
我的孫子長大成人,結婚生子,但比起他父親,他的遭遇更加不堪,他只活到了三十歲,他女兒的模樣還沒見到便撒手人寰。
我意識到若是不解決掉這個麻煩,我的後代都會遭受到這樣的境遇,它就像是一個詛咒,會跟隨著我的後人,直到我們滅絕。
我開始更加努力的逆流而上,我已經這樣遊了三十多年,但我所能抵達的最遠處依然不過整個烏盤江流域的十分之一。我很絕望,尤其是看著青焰一天天長大,這樣的絕望便愈發的濃郁。
我不敢想象,有一天她也如她的父親、她的爺爺、她的祖奶奶一般死在我眼前時,我該如何面對,我知道這一天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遠。
直到有一天,我游出了更遠距離,當然那裡並沒有我想要找的禍首,那裡有另外的東西——另一個江神,我上游水域的江神。
它是一隻烏龜,一隻足足四丈大小的烏龜。當我見到他時,他已經變成了一座空殼,只有巨大的龜殼還矗立在江底,我在他的屍首上面聞到了困住我的事物的味道。我打了個冷戰,忽然意識到,那股力量想要抽取的是整個烏盤江的氣運。
他要做烏盤江的江神——真正的江神。
一切豁然開朗,我是烏盤江的江神,我的兒子、妻子、甚至每一個後代都會在我這裡分去些許氣運,但哪怕只是微末的一點,那施法者或者說那法門本就是如此,窮兇極惡,任何懷揣著半點烏盤江氣運之人都難逃那法門的吞噬。
有時候答案比未知更可怕,也更讓人絕望。
是誰把烏盤江水域的江神趕入烏盤江的?是大燕朝廷。
又是誰能有這麼大的能耐讓大燕朝廷放任他吞噬整個烏盤江的氣運?
無論那是什麼,總歸不是我一個小小江神可以抗衡的東西。
我放棄了掙扎,龜縮在江底,我甚至不敢再神遊身外來看青焰一眼,我害怕我看見會是她如她爹、她爺爺亦或者她祖奶奶那般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