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皇帝已到彌留之際,有些欣慰的拍了拍太子的手背,繼續道:“朕希望,你在登基之後,能為劉家一門平反。劉明遠只是個學問家,他的理念雖然太過激進,但卻罪不致死,更何談滅族呢?這是朕此生做的最大的一件錯事情。”
“朕是皇帝,即便錯了,也不能在有生之年認錯。但是你卻可以矯正為父之過錯,如此一來,蘇林黨遺老有很多便會真心效忠於你,這樣一來,蘇林黨便會從林惟中的手中分裂,再非鐵板一塊。”
“只是這事情並不容易辦,其中阻力可以預見。當年先帝雖有遺命,也只是下了一個封鎖劉明遠學說,秘密.處置的命令。再後來,卻有人開始推波助瀾,以至於勢態一發不可收拾。如今想來,朕也是中了別人的算計啊。”
“至於真正的幕後黑手,朕心裡推斷很有可能是林惟中,因為在那場黨禍之中,他獲利最大,接收了劉明遠大半的遺產,一躍成為蘇林魁首。這也是後來為什麼朕要扶起趙繼善,以及放任李推之這個武鬥派首領與林惟中過不去的原因。”
“幕後黑手是林惟中一事,也只是朕的猜測,你不可偏聽偏信,還需多加查訪,更不能冒進。一切都要酌情處理,不要義氣用事,慢慢來,不要急,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而那些老臣,都已風燭殘年,你比他們活的更久,這是你的優勢。”
“當年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如今已很能再判斷清楚,黨同伐異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為求自身利益,背叛者亦有之。而那些明哲保身,冷眼旁觀者更是比比皆是。這一場冤案,會讓朕在史書上留下汙點。太子啊,若是可以,儘量找到還可能活著的劉氏後人,好好安撫他們,算是替朕彌補過錯了。”
太子聽著景和說話,看著他殷殷的目光,自己的眼淚便不受控制的吧嗒吧嗒往下掉,打溼了那隻枯瘦的手臂。知道這是父親最後的時刻,自己應該笑著與他說話,讓他走的安心,可是卻怎麼都壓抑不住內心的悲慟,於是喃喃道:“父皇放心,孩兒明白的。”
景和皇帝搖搖頭,見不得他這個樣子,道:“別哭,皇帝不能哭。為父只允許你在此刻掉眼淚,過後,收起你的淚水。就算想哭,也在沒人的地方去哭,別在朝臣們面前掉淚,那是亡國之君才會乾的事情,聽明白了嗎?”
太子忍著哽咽,將往外溢的淚水擦乾,用力點頭。
景和嗯了一聲,接著又道:“你為劉明遠平反之後,就算查出林惟中是那黑手,也暫時不能殺他,因為這人可用,但不能讓他獨大,此中關竅你自己拿捏。你想扶起李知安的玄衣黨也罷,扶你東宮那個幕僚書生顧井然的‘明查黨’也好,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至於北堂黨,那都是一群唯利是圖之輩,想用便用,覺得不好用,隨手拔掉也行,至於藉口,你自己去找,很好找的。但若可以,念著朕的一點香火情,留下趙繼善一命,畢竟,他是朕養出來的一條惡犬。至於趙東樓,你自己看著辦吧。”
太子吸了口氣,壓著鼻子裡的酸楚,道:“孩兒懂了。”
景和皇帝絮絮叨叨的說著,太子在旁邊安安靜靜的聽著,都是一些他大行之後,需要太子去辦的事情。
除了有關朝堂,便是諸如後宮嬪妃們的安排,景和皇帝到底是一個仁慈的人,沒有將她們發配觀音院出家,而是讓她們搬進皇室別院,隨行有人伺候。永佳,永和,永慶三位公主,也可以去別院探望她們的母妃。
再有就是,自己的喪事一定要從簡,不可大辦。屍體秘密放在奉天殿也好,武安殿也罷,都不必太過重視。入皇陵下葬時,只要衣冠冢便可。
林林總總,說了很多,一直到天邊出現一抹朝陽時,景和皇帝才沉沉嘆了口氣,雙掌用力撐在御輦的扶手上,緩緩站起身來。
太子想要攙扶,卻被他揮手阻止,顫顫巍巍的向前走了兩步,站定,舉目,戀戀不捨的瞧著豔紅的朝陽,深深呼吸,在寒氣中吐出陣陣白霧,眯著眼,喃喃道:“朕想要平西遼,打通絲路,朕想要滅北元,放牧草原,創這不世之……”
“功業”二字未出口,景和皇帝便已氣絕,緩緩向後倒去。
太子急忙將他扶住,瞧著他枯瘦平靜的面容,一時間慟哭不止。
英王目中溼潤,暗念一句:“重讓,走好,你受苦了……”
……
大商景和二十五年臘月二十日,晨。
景和皇帝病逝於平戰臺。
這位大商有史以來最仁慈的皇帝,在今日與世長辭。享年,四十四歲。
他繼位之初,大商帝國已積弊過重,江湖豪強林立,武林門派亂鬥,世家大族橫徵暴斂,朝堂黨爭風起雲湧。平民百姓因這壓迫過甚的種種原因,妻離子散,顛沛流離者比比皆是。
更有甚者,在武宗末年,光山東一地的起義便發生了一百多次,其他地方亦有不少。而景和皇帝繼之位後,減賦稅,修水利,拒外敵,鬥黨禍,壓世族,通商路,樁樁件件的仁政做下來之後,才讓百姓有了難得的安定,也使得大商國運可以延綿。
可以說,景和皇帝在位二十五年,大商百姓便減輕了二十五年的痛苦,所以,百姓們對這位皇帝一直都心懷感激。甚至有不少平民百姓,在自家的神龕前,為景和皇帝立了長生牌位。
但是很可惜,這些受萬家香火的長生牌並沒有上景和長壽延綿,這位仁慈的皇帝還是離他們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