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披天落,山崩罔不休,一道湖藍色的神光掠過山頭,懷子由一頭衝進了白國邊境、小鬚眉山腰上的一座廢棄的山神廟中。
他尋了處乾淨地面,憑空揚揚鋪下一席棉絹,這才小心翼翼地從袖擺中取出芮蠶姬蒼白慘淡的魂魄,輕置在白絹之上。
芮蠶姬魂魄一著地,整個人便蜷縮了起來,她埋著腦袋,一頭黝黑長髮垂掛著,直披而下,遮住了整具殘破的魂軀和扭曲的臉頰。
她這副人魂慘鬼的模樣出現在深夜裡的荒山廢廟中,看起來頗是猙獰嚇人,這會兒若有人類踏入古剎,一準給嚇得屁滾尿流,從此荒山鬼說,又將添一頁新章。
“小蠶!對不起,是我大意了,我糊塗!我不該帶你走!”懷子由跪坐在白絹之旁,痛心疾首道。
原來他和芮蠶姬誰都不知曉,靜山之下還藏有一道黜神門,任何神祗若從靜山私逃去下行七界,在經過此門時都會被自動褫奪在廣擎天上的一切瞾位和神籍。在兩人跳下靜山、經過黜神門時,懷子由因是天生天養、血脈宗承的神瞾中人,故而僅是瞾位和神籍被廢除,但一身神力還留在身上,可芮蠶姬卻慘了,她乃後天晉位,本身並無神祗血緣,一旦被剝去了神籍和瞾位,真身便被打回了二萬九千年前,在天山晚晴峰上遭穆銀川掌斃之後的那副悽慘人魂的模樣。
芮蠶姬耷拉著身體,默默從白絹上向全寺廟最陰暗潮溼的一處角落裡爬去,白花花、暗惻惻的瘦弱鬼影掩入角落一側的破櫥陰影中,蜷縮不動了。
這便是她芮蠶姬放棄神位的代價,人類的魂魄一旦離體,只能在天地間存活七天,如今他二人正被神皇在九界中四處通緝,所以她的魂魄無法歸去冥疆,按照正常的途徑轉世投胎,而七天之內倘若魂不附體,她的鬼魄便會在第八日的第一縷晨曦中,化為灰燼,徹底消散於乾坤九界之間。
可是芮蠶姬的軀體,卻還被仙君穆銀川軟禁在那片遙不可及的天山晚晴峰中。
二萬九千年前的那個夜晚,瞾令官風火見愁來到天山宣旨時,她正值剛被仙君掌斃,以魂魄之身見了神官,獲得瞾位、晉升為亡神的,也都是她的魂魄,雖然晚晴峰被芮蠶姬在當晚就毀去了,但也正是在那一夜,山海仙君穆銀川知悉了事情的一切原委與真相。
追悔莫及的穆銀川為了挽留即將登天為神的芮蠶姬,又重新修復了晚晴峰,更將芮蠶姬的肉身再度軟禁了起來,如此芮蠶姬的魂魄即使成為了亡神也無法離開天山。神祗的魂魄不受人魂的七日限制,可千萬年長駐長青,加之仙君穆銀川的精心養護,使得芮蠶姬的人魂得以亡神的身份在天山又待了二萬九千年。數日之前,六大善神前來天山接走芮蠶姬時,穆銀川被芮蠶姬親手殺死,自此,晚晴封印也不攻自破。
那時正值芮蠶姬重獲自由,更替自己報了血海深仇,一時得意忘形,卻忘了將自己留在晚晴峰內的軀體也一併帶走。種種巧合,便造就了今日的僵局。
“小蠶別難過!我這就趕去天山,把你的肉身帶來讓你還魂!以我之腳力,來回天山只是半晌之事,別怕,我這就回來!”
懷子由一攥拳頭,提起護身寶劍,掉頭大步流星地踏向廟外,便走便囑道:
“這幾日你就待在廟中,此地的林木長年遮天蔽日,不見陽光,這廟中的陰氣原本又重,正是藏魂匿魄的上佳之所,我再給你於廟外布一道守神御界,明日正午我就會回來,你要好好在此藏身,千萬不能出廟!”
懷子由走後,芮蠶姬趴在地上縮成一團,七天,神魄與人魂的差距就是如此天壤之別,當她的魂魄擁有亡神瞾位時,二萬九千年沒有軀體的生活都能生龍活虎,而一旦失去了神瞾的力量,短短七天她就要灰飛煙滅。從穆銀川在晚晴峰上掌斃她的那一日算起,風火見愁又晚來了一日,如今,她只有六日好活了。
芮蠶姬靠在牆角中嘆了口氣,是她自己說的,寧做自由的魂,也不做受擺佈的神,可原來,自由的代價是那麼慘烈。
其實對她而言,自由、自我、自主的代價,一向都是這麼慘痛而沉重,只要碰上了穆銀川,她的一切都是那麼冤屈慘烈、萬劫不復。所以,她永遠也不願再回到天山,回到那個毀了她對人生一切念想和抱負的地方,不但如此,她還要報仇,為自己,也為深愛自己的爹孃。
記得幼年時,母后曾對她說過一句話:如果有一個男人打了你一記耳光,待你有了能力時,你要還他三記耳光,一記為你自己,一記為你爹孃,最後一記,是為天地間所有的女子。因為這男子若能做到不由分說地傷害你一人,那麼他也能做到不由分說地傷害任何人,只是條件和因緣未滿,而已。
“踐踏一人,便是踐踏眾生。蠶兒,你身為白帝公主、後繼儲君,定要永遠記得,不以己身榮華位重,肆意踐踏任一百姓蒼生。”
帝王的家庭教養自不同一般的人間百姓,爹孃的話也永遠是最正確的,可惜她做不到了。她是一個只有六天生命的人魂,而穆銀川卻是上古無匹的乾坤鋼,為什麼命運會一再如此不公,為什麼她明明已將他斃死劍下,他卻還能原地復活?還要逼廣擎天送她回去?
為什麼他對她做錯這麼多,欠了她這麼多,卻連一個死字都做不到?
還有那熔魄羅玄,害了元瞾之後聶小鳳的人間一世,死後進入冥疆,卻陰差陽錯地被發現是某個梵天佛瞾的野生之子,倘若有朝一日他也得以晉封為佛,則對於元瞾伏羲一門上下,豈非又是樁顛倒乾坤的奇恥大辱?
月光從廟宇的破舊頂簷中射入,芮蠶姬的靈魄之身漸漸清晰起來,月亮的光照對於任何魂魄都是個好東西,她坐在牆角吸納著月光,腦海中兀自胡思亂想,忽聞耳廓中傳來一陣尖細短促的哭聲,那哭聲抽抽續續,彷彿就快斷了氣。
芮蠶姬站起身來,順著聲音四下找去,果然在一堆壘亂疊砌的碎石坊後面,發現了一家三口、通身潔白的雪狼狐。
普通老百姓們很少知道,雪狼狐是白國皇家內苑的一等廷寵,其一是因為它們長相精奇,通身白曜無雜,被視為白國的獸仙圖騰;其二,則因為雪狼狐乃是狼族中的雪狼與狐族中的白狐所交配而生的後代。
普通的野獸是不懂得跨族生育的,但凡能跨越物種藩籬、實現逾界交配並共組家庭的生靈,都有在智力和品性上勝過常類之處,也便是坊間所說的“具備仙根”,所以,向來只有已然得道的雪狼仙和白狐仙才會相愛交配,孕育出健康完滿的下一代,而這些跨界而生的狼狐兩族之後,就是傳說中的特級仙獸——雪狼狐。
得到一匹健康存活的雪狼狐,向被視為一個國家長盛不衰、東山再起的標誌,然而因為白國的徹底覆滅,二萬九千年的朝代更迭興衰之後,早已無人知曉白國和白國的宮廷專寵御獸,故而雪狼狐的身世也一代代衰敗下來,以至於這一家三口,竟淪落到了白國邊境荒山的這座棄廟之中。
芮蠶姬目不轉睛地盯著正躺在父母屍體之間嗷嗷哭叫的小雪狼狐,只覺一股久遠的溫暖感動又回到了魄體之內。她動手撕開黏著小雪狼狐肚臍處的母狐臍帶,將滿身血汙的小狼狐從地上抱了起來。
因為追捕的關係,白國的邊境上下早已佈滿了神界的天雷兵工陣,神瞾對待叛徒的作風向是寧錯殺一千,不放過一個,故而凡是此刻在國境上下走動的仙神靈體,都會遭到神界兵工陣不假思索的打擊。
這一對狼狐夫婦的屍首,公的為狼,母的為狐,顯然是為了躲避山神廟外的天雷陣而躲進廟中,但狼仙與狐仙均已重傷不治,死在了這裡,這頭小雪狼狐是母狐臨終前奮力振出體外的,故而連臍帶都未及咬斷。
兩具僵硬的狼、狐屍首和懷中嗷嗷哭叫的小狼狐獸,令芮蠶姬的一雙魂目譁然溼潤了起來。
曾幾何時,她也一如這頭小獸,眼看著雙親葬送在自己眼前?曾幾何時,她也是同樣的孤苦伶仃,同樣的無依無靠。
更重要的是,這頭初生的幼小雪狼狐,令她想起了自己在白國皇室中那幾年無憂無慮的童稚歲月,還有舉國覆滅後,她在幾名舊日宮宦的保護下終於抵達天山之腳的那個永遠無法忘記的血染清晨。
那頭一舉躍到自己心口、擋住敵軍毒箭的小身影,那個被她緊緊抱在懷裡,跪倒在歡休殿前的雪地上整整七天七夜,抽噎得淚水成冰、凍僵倒地還不忘苦苦哀求穆銀川救它一命的小生靈。
曾幾何時,她也有過這樣的一隻小雪狼狐,活蹦亂跳地跟著她直到七歲那年,為了保護她而葬身在敵軍向天山腳下最後發放的連排箭雨陣中。
那時,雪狼狐還是皇室的專寵,白國的獸騰,那時,她也還是爹孃的掌上明珠,白國的鎮國公主,一朝的高貴儲君。
雪狼狐初出母體,小小的身子在她懷裡凍得直哆嗦,芮蠶姬這才想起自己身為魂魄,沒有一絲溫度可用來溫暖小獸,忙將小獸放入白絹中蓋好,自己則在全廟上下尋找未被大雨淋溼的樹枝和草莖,零零碎碎地收集了一堆,置入廟堂內側的避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