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望不盡方向的長路,漫無目的地行走,不知歸期,不見前程,唯有雙足如矩,木訥直前。四周白茫一片,空蕪荒涼,彷彿墜落回時間的原點,又如徘徊於歲月的盡頭。
遠方,突然傳來細刃交接的連串聲響,呯呯磅磅,清脆不絕,羅玄停下腳步,放眼顧盼,前方突然出現一大片遮天蔽地、蔥蔥郁郁的金黃花海,香風襲來,娉華嫋嫋,萬盞妖嬈,叢中的短兵交接聲卻越來越快,越來越響。
突然噗嗤一聲,光影嘎然而止,花叢中揚起女子的一聲嬌脆驚喝:“你怎地又不避開?”
叢中男子道:“你左腳舊傷未愈,我若避開,你必撲空,屆時單足著地,豈非傷上加傷?”
“那也不能站著讓人刺呀!”女子情急,只聞花叢中撲撲簌簌,腳步紛亂,濺起一地香泥。
羅玄拔開碩大花梗走近些去,只見一名身著藍衫素袖的年輕少女正攙扶住一名眉如朗畫、面似雕嵐的俊美少年:“你連日成軸,已受了我三劍!當真不要命了?歇一會再練罷!”。
那少年男子的瞳仁極為淺淡,一身修長青衣與身旁的藍衫少女相映生輝,他搖搖頭,自止了穴位道:
“沒時間了,明日便要上刑火殿索取解藥,今天日落之前,我們必須練成這子水劍法,不然單憑你我,恐難擋赤帝十招!”
少女的雲睫上攏起一層氤氳:“你果然與我一般,都如此偏重絳雪。”
和風再顧,花漾四起,二人對面攜手,相扶著起身,站在金燦雲海之巔,仿若下一秒便會雙雙乘風歸去。
羅玄將二人看得真切,心頭頓如被一柄巨錘狠狠砸下一半,體內蹙發陣陣鑽剿劇痛,他捂著胸連連朝後方退卻,背脊猛地撞上一處冰涼的硬物,回頭一看,竟是塊人高石碑,上書宣桐二字——紫府。
“咣——啷——啷”,連串巨響撞入耳鼓,羅玄從睡夢中泠驚而醒。他打挺坐起,有氣無力的陽光透過下原的厚重雲層在他石床對面的崖壁上投下一抹微光,崖洞外的不歸海岸正拋下數百條巨大的鐵錨,層層疊疊的輔靈艦們緩緩駛入港灣,又一天纖役開始了。
羅玄起身,淨面漱口,從瓦坍中舀了口水喝,在密密麻麻的窯洞壁上新刻了一枚“鳳”字,這便拎起長褂,徑直出洞。
三疆上仙岳飛謹遵冥曌皇諭,已用無極圖的法力將冥疆下原、奈何汪洋、不歸海岸等地全盤封鎖,更將上原一日改為下原百年。百姓生魂與一眾冥卒纖役一律只得進、不得出,唯一的去處便是萬里之外的投陽洞。
日月如梭,滄海桑田,羅玄站在崖石上眺望身前的骸水悵天,掐指一算,上原已過了十日,這一年,亦是他留在下原、飽服纖役的第一千個年頭。
千載之間,他在下原迎送各式生魂死魄前去投陽洞,因其役力非凡,往往一趟能運送數艦,成功投陽的冥疆百姓已遠勝千萬之眾,年長積累的待轉生魂們也已全部送走。
一日,羅玄在崖邊夜坐,見到深海中冉冉升起一枚小浮沉骸,逐著浪尖,唱著兒歌,似思慕陽世父母,他心有惻隱,便主動向眾冥卒請願將這些浮沉骸也送去投陽洞。
冥卒們見他身強體壯,怕他閒來無事伺機出疆,便呈報了曌君,曠異天下旨,特准他將奈何汪洋中的千萬浮沉骸也一一送去轉生,按照它們的往世功德投作牲口雜畜等,也好過日夜困於深寒之中。
浮沉骸的業力自及不上正常的百姓生魂,故有輔靈艦送來時,羅玄須得盡生魂為先,待輔靈艦騰空出一兩艘來,才輪得上浮沉骸們登甲。今日的百姓生魂數量偏多,羅玄看去一眼海面上零零散散的浮沉骸,一臂便拉起十艦——若他今日能趕工送完冥疆百姓,便可騰出足夠的輔靈艦,在日落前一次送完剩下的全部浮沉骸。
一路馬不停蹄,三大凶地勢若踏泥,羅玄風過雲隙般將百艘輔靈艦一一拖去了投陽洞。多年來的纖役已使他琢磨出一套迅捷高效的運輸方法,他事先去各地野山尋來堅固巨木,削成木櫞,配上滑輪,做成高大艦架,輔靈艦一旦脫海上陸,便被置於艦架中,一字排開,他騰雲在上,手執數鐵錨,一路風馳電掣,便能如拉橇般將多艘大艦一次性送抵目的地。
長此以往,以致下原的各路精怪們皆識得了當天空中一抹白衫馳過,地上煙塵滾滾之際,便是播種春耕的好去處。深層的土壤、埋藏的種籽和樹根被碾過的輔靈艦架紛紛翻出表面,連農忙活兒都省了。
精怪們也要吃東西,原本居住下原的百姓們已全部遷往中原,羅玄的輔靈艦又固若金湯,精怪們吃不到肉,只好改吃糧食,也只好開始種地。往往羅玄一趟纖役回來,發現自己剛走的路線已被精怪們佔據耕種,他只得經常更換路線,年長日久,硬是將整個冥疆下原弄成了一大片阡陌新田。精怪們適應吃素後,也漸漸改善了性情,有時輔靈艦櫞卡在梯田裡,還會幫著上前推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