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迂迴長折,天相見羅玄面色不善,未敢再提二軍交戰一事。
羅玄心中雖慍意暗攢,卻見兩旁如鏡山壁正倒映出他此刻的熔魄面貌,不由心頭一黯,岔話道:“師父如今面目全非,你和那饕婪之前卻何以能認出我來?”
“殍王饕婪因食了神兵骨肉,早已七感精銳,可察知任何人的記憶和心念,師父剛才一路牽掛小鳳,過盛之情早已溢位靈體,他便輕易察覺到小鳳乃師父心中命門,這才將我頭顱幻化成她,結果確令師父中計。而我因心臟被他所食,與他心念相通,故也憑師父的記憶認出了您,他便也知曉了師父名諱。”說到此處,天相頓了一頓,輕聲道:“師父,如今您身掌異元神髓,今後定要牢鎖心神,使所思所念不令外界靈體所察,否則,倘若再被餘人發現小鳳乃師父的掣肘,那些意圖奪取神髓之人恐會爭相以她來要挾師父,如此,不論小鳳是否身在冥原,她今後都將不得安寧了。”
羅玄連連點頭,暗責自己大意,當下挾緊了天相頭顱提速高飛,穿過漫長山廊,掠過浩淼月湖,不消三刻便抵達了魂山之巔。
周山火勢仍旺,空氣被燒得嗞嗞作響,羅玄將黑玉錐瓶凌空倒下,六千棲音神兵魄如山傾海嘯般向漫山遍野的餓殍大軍浩蕩襲去,餓殍們對神兵的反撲猝不及防,加上饕婪已死、群魔無首,不消片刻便亂作一團。棲音神兵果是訓練有素,只見他們如閃電般四下攻堅,率先鑽入一等殍屍和灰紅二殍首領體內,很快便以少勝多,佔據了場面優勢。
此時伽藍寺已從異元御界中脫出,沉重的寺身重重砸上地面,滿目灰塵揚彌,硝煙四布。羅玄提著天相頭顱,從寺內窗欞中躍入廳堂。
一眾人等均已整裝待發,羅冠清早就醒來,見羅玄安然無恙,總算松下口氣。
“棲音兵魄戰況如何?”完顏疾聲問道,羅玄將身一側,發掌推開緊閉的寺門,凌冽寒風頓時呼嘯貫入,只見寺外已有數千名被棲音神魄所控的殍屍正連排成隊,將身作盾沿著山麓開出一條遼闊通途。這些被棲音兵附體的餓殍們一見十二旗仙現身,紛紛衝他們抱揖點頭。
完顏旻飛上寺頂,向軍中回覆個長揖。羅冠清抱起體弱的段可卿,完顏旻回頭背上武乙巽,旗主們以擔架支起武廊桓,一行人便沿著六千棲音兵以殘軀保下的棧道,迎著晨曦向魂山腳下大步趕去。
“顏叔,我們這是要往哪裡去?”途至居中,武乙巽小心翼翼地在完顏旻背上問起。
“我們去蜀山。如今離武旗主魂散之際只餘下一個晝夜,我們須在明日正午前趕去冥荒腹地的投陽洞,而橫穿蜀山腳下的餓殍域是唯一捷徑,好在此刻殍屍們都被棲音兵團延誤在魂山上,待會途經餓殍域時,看見什麼都別出聲。”羅玄與完顏旻對視一眼,囑咐少女武乙巽。
小姑娘一愣,道:“我知道了,我什麼都不看便是。”說著便用身上坎肩將腦袋遮住,伏在完顏旻背上一動不動。
果不出他們所料,趕至餓殍域時,域口石門大開,內中空闊寂寥,森譎黑暗一望無垠。眾人魚貫而入,視線好容易才適應過來。隱約見得域中石峰林立,鍾乳嶇崎,各式羊腸鬼徑阡陌驕縱,四通八達,觀那陣仗不僅橫貫蜀山,怕是連整個冥疆下原都被這餓殍鬼域吞在了口中。地上隨處可見殘軀陋骨,哀屍遍佈,山壁上則滿目腥紅,散發著陣陣撲鼻羶臭。
卻也奇了。餓殍域本屬極惡酷寒之地,可一行人剛踏入殍域,便覺得四面八方籠罩著一片難以言形的酷熱焦灼,彷彿天地在此處隱藏了一個巨大的熔爐,只是尚未開啟爐蓋。
殘骸中並非盡是人骨,便連體格龐大的冥荒兇獸如夜行梟、七尾鱷、食肉虯等也未能倖免,遍地均是遭這群餓殍拖入域洞中撕扯吞吃的各類生靈。越往深處去,腥羶血味愈重,滿地屍骨因受到這股莫名高溫的蒸煮,竟散發出陣陣難以言喻的肉香,同濃稠血味參雜一氣,甚是作嘔,壓根無法落腳。
人人皆掩住鼻息,洞外卻傳來淒厲長音,飢渴嘈切,“餓殍們追來了,關上洞門!”羅玄皺眉向後方命道,隊尾二人立刻閉上兩扇沉重石門,轟隆一聲剛落,餓殍們鋪天蓋地的嘶吼聲便紛紛撞上了外方石壁。
洞內數人驚魂未定,轉身迎向深不見底的黑暗殍域,不安的心跳聲格外醒耳,“走。”羅玄揚臂出袖,掌中燃亮一團煉火,引著眾人向餓殍域深處疾飛而去。
殍域深處地廣森寒、八象陰奇,道路愈加層層迴迴、曲折演變,朝下直往地心深處無限延伸,彷彿一條長滿了無數血痕苔徑的巨大舌胎,要將所有生靈都吞入地獄腹部。
方才那股炙人的高溫隨地表的深入漸有收斂,但兩旁山壁仍很燜蒸逼人。眾人一路屏息前行,腳下速度越提越快,羅玄聽見小女武乙巽的呼吸聲愈加急促,她始終將頭緊緊埋在完顏旻背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眼角漏出的餘光卻四下掃來掃去,驚慌地搜尋著武廊桓的擔架。
羅玄亦看向父親肩頭的謫母,天一生藥究竟神奇,只些許時辰,她的靈體已悉數恢復,無邊黑暗反襯得一身白緞盈盈生輝。
不知行經了多久,隧道那頭隱約現出微弱光亮,想是出口快到,一行人立刻精神抖擻起來。正在此時,黝黑無垠的域洞內卻突地響起一陣女人哭聲。
那哭聲由遠及近,抽噎斷續,哀怨空靈,完顏旻和父親皆皺眉止了腳步。
餓殍域內無生靈,緣何竟有女人的哭聲?難道是以往被餓殍們逮入域中的下原百姓?卻為何能在遍佈餓殍的域洞深處苟活下來?
一時間眾人都緊張了,羅玄招手示意木旗主樊煌上前,二人左右開道向前方哭聲源處謹慎探去。
臂上煉火所照之處,卻見域洞通道至此已盡,前方是豁然開朗的一片高廓洞窟,此窟由上及下,方圓左右綿延數百里,足足有整個蜀山山體之大。
“想不到蜀山之中竟是空的!”樊煌上下一陣打量,驚撥出聲。
羅玄一指封唇示意他噤聲,哭聲仍在繼續,二人沿著高大的洞穴巖壁徐徐向提,卻見眼前十幾米處凸出一塊巨大寬巖,一抹緋紅之色正伏於其間,隱隱顫抖,觀那身形,分明是個女子。
羅玄與樊煌二人分別飛至石巖的兩側,懸空立定,巖上的女子兀自埋頭啜泣,並無起身之意。樊煌見狀,二指向眼前一揩,頓時仙目大開,靈光賁射,直照得女子身後的巖壁上一片通亮,其上卻顯出異樣的詭譎倒影,其形非人,亦非獸。
樊煌見狀便一把握過手中弓弩,弩頭直指女子厲聲道:“何方妖孽,竟敢在此裝神弄鬼?”
巖上之人聞聲一顫,驚止了哭聲,卻始終不曾抬頭。見樊煌還要舉弩,羅玄忙搶一步道:“姑娘,我等本屬路過,並無惡意,不如起身說話。”
話音剛落,卻見那緋紅著裝的女子突然抬起頭來,朝著羅玄的方向仰聲疾喚:“婪哥!婪哥你回來了麼?你為何不出聲?”
一見她容貌身形,羅玄心下吃驚,猛地退開了腳步。她的臉面彷彿被人放在火爐中狠狠熔鍊過,竟是五官融靡,面板皸裂,無比詭譎醜陋。
樊煌看得連連搖頭,目光中厭惡已極,那女子卻毫不猶豫地張臂向羅玄撲來,“羅兄小心!”樊煌眉川一簇,舉弓朝她當頭打下,“慢著!”羅玄未及話落,緋衣女子背上便結結實實捱了一弩,她口中噴出的鮮血未涼,身子已衝出斷巖,像斷了線的沙袋般直直墜落下去。
羅玄疾追而下,半空中托住她帶回巖上,樊煌不由分說又要動弩,“住手!”羅玄一袖格開樊煌的攻勢:“她有身孕!”
羅玄將緋衫女子抱起平置雙臂中,烘托出她的腹部,她腹中已高高挺起,少說也有五、六月餘的孕脈。樊煌一愣,碩大弓弩鈍在空中,一時沒了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