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掛著幾枚寂寥的星子,遠方隱隱傳來各類夜行鬼獸的咆哮聲,霧色很沉,將這荒野深巒中的患失鎮籠得嚴實。
羅玄飛回高山北巔,佔據地勢仔細地觀察整片冥原,這處患失小鎮特意避開了冥疆的樞要和交通幹道,想是小鳳同媚娘慎重挑選的一處不惹人矚目之地。
患失小鎮,當真只是一攏小鎮,不需極目遠眺,便可見整片冥原上分佈著無數大小不一的鎮宇、城池,洋洋灑灑地點綴於整片大陸之間,各鎮的燈光、城池的絲竹遠遠迴響而來,使得荒冥不荒,鬼域不鬼,一時間令人只嘆造物神奇,世外有界。
冥疆分為上、中、下顯赫三層,每層皆是幕天席地與乾坤相接,向十方蔓延開去,遼闊披彌,無邊無界,各層的地貌曽差不同,顏色各異。
冥疆上原,主色為旦鼎彤紅,原中置有上千座巨大的錦繡城池,萬鈞的堡壘沿邊而駐,齊軍荷陣,霸氣無邊。只見一圈一圈錦繡城池的正中央,擁簇著一座高聳參天、光華偉岸的白玉大都,想必就是那冥界君王的帝都所在。
冥疆中原便是聶小鳳所居的患失鎮所在,整片大陸幽幽碧青,植被茂盛,間綴各色香花,座落於其間的每座城池的尺寸比起上原那些大城稍小一些,但也不失人聲鼎沸,遠遠望去,各式商賈、阡陌交通在中原上最為繁忙。
冥疆下原,深玄無底,沉沉一片,整體氣息詭譎陰森,望去誠如臼齒深淵。更奇的是,這冥疆三原的最北面全都融入了一片黝深的汪洋,那海洋恁般奇怪,沿著上、中、下三層的冥疆地貌層層斜鋪而下,竟是披天而落,鋪展成三段一眼望不到邊的巨大瀑布。
方才聽街頭評書道,這傳說中地府的十九層煉獄,便藏於這冥疆下原之下,內中生物鬼靈,便是永世不能翻生。
羅玄折返鎮中時,還有不少商販原地熱鬧,他隱入客群,留心詢問,終於打聽到望鄉臺去處和轉生魂魄名冊的存放地點,便踏著夜色汲汲趕去了。
趕到轉輪場時,四周已一片漆黑,巨大的轉輪塔高聳入天,冷霧纏靡,塔頂上四季不斷,傳下亙古離別的旋律,一闋歸去來,一闋倆相忘,一闋伽藍雨,一闋夢鄉遊,曲曲聽得人心中瞬時便灌滿了茫茫篤世的哀愁。
羅玄捻起銀蟒君日前灌輸給他的避字決,潛入轉輪塔中一層層尋找上去。
最上層應該擺放著最新進入的轉輪名冊,剛才聽聶小鳳說她是前日來放下名冊的,羅玄便順著日期一閣閣找去,終於找到了前日閣,卻將內中翻遍也看不見聶小鳳的名冊。
他不放心,又將昨日、今日、前日之前一連十日的閣內魂冊全部翻遍,偏生就是尋不著聶小鳳的轉生名冊。
數閣響動,終於驚了巡夜遊神,騎著夜行梟獸層層搜尋上來,羅玄捏起遁字訣飛上塔頂,消失在遠空霧靄中。
再回到聶小鳳庭院的牆簷上時,他靜靜看著一園清幽,心中是空前的明淨。
這便是自己在融入跌宕紅塵前內心最想要的生活,所以,哀牢山曾是他的掛念,如今,這患失鎮亦是他的歸宿,只因她在這裡,取不得名錄,他便守著她好了。
我既已在此,決不讓你轉生離去。
羅玄索性在庭外的簷牆上閒閒躺下,曲臂作枕,漫賞一整個天幕的白月光。庭中的草蟲稀疏三兩,鳴叫清新,他側頭望去,突然憶起聶小鳳在哀牢山的那座墳頭,也曾有過如此蟲鳴,看來陰陽兩界,果然自有感應聯絡,不由莞爾。
有生之年,終於還是找到了你。
他閉上眼睛,朦朧的睡意在四周一片的寧靜中慢慢滲來,月光如傾,迢遙萬里地灑下整片冥疆,好像從天而降的瀑布水,將他的一身白衫軟軟地融化在了聶小鳳的庭園中。
耳根一動,東廂客房內突然傳出了刺耳的聲響,一陣陌生的少女哭聲穿入夜空,分外醒耳。
羅玄睜眼坐起,只見小鳳和媚孃的主臥房內燈光大起,聶小鳳披件小衣,一身褻衣褻褲地跑出房來直往客屋裡鑽,不久聶媚娘也掌了盞酥油燈跟過去。
羅玄從牆頭飛到客房前,隔著窗宇望去,床上躺著的正是那日獨身以照明術對戰黑虯的銀衣少女,卻見她面色煞青,神情大慟,哭聲如呺,額堂間一團森森孽印猙獰欲出。
“娘,她又被生前的幻憶攻心了,怎麼辦?”屋內,聶小鳳抱著女孩雙臂,不令她在失去意識時自傷魄體,直抱得自己一頭大汗,氣喘吁吁。
“還能怎麼辦,再壓啊!”聶媚娘道,母女二人一時雙雙念起覆靈咒,攜手之下,靈念漲起,終於將少女額堂間的鬼泣緩緩壓回她額骨中。
少女受此強制催眠,雖陷入深夢,身子仍本能蜷曲顫抖著,一動一動,臉上爬滿了阡陌的淚痕。
總算爭得一室平靜,聶媚娘抹一把汗,重重嘆道:“你是從何處將她撿回的?這姑娘年紀輕輕,怎會身中如此慘重孽緣?”
聶小鳳喃喃道:“她是我在回冥原途中遇上的,若不是她救我,我未必能逃過羅玄。”
見她利用自己撒了個不大不小的謊,羅玄猜她還是怕聶媚娘知道黑虯之事,當下心中亦起疑,那銀蟒君道行極深,連生冥曌壁都能破得,這少女既然同他相熟,深受此等重創為何不求助於他?
聶媚娘嘆口氣:“罷了,你就是再惹回來一堆禍事,娘難道還能看著不管麼?你速去嶽將軍府上要兩粒風波定魂丹來,娘在此看著,時刻給她渡氣便是。”
聶小鳳一聽,喜上眉梢,抱著母親額頭便親了一口,道:“謝謝娘!我這就去了。”
她印在母親額頭的清脆吻聲,令守在屋外的羅玄不可抑止地心頭一顫,三魂七魄炫然便走了大半——何時何地,她的溫唇才會烙上他的面頰?
神不守舍地隨她回房,羅玄藏在暗處,見她麻利地套上條粗棉綠裙,繫上一尾淺綠色的蓖麻披風,恁般粗衣糙衫,卻立時勾勒出一室美麗。
那些青淺翠綠的色彩一下便刺痛了羅玄的眼睛,遙憶當年,她在哀牢山首次向自己呈現情意時,也是身著如此一身清新可人的原翠之綠。
綠色,果然是她極之喜愛的色彩。
夜已深遁,此時萬籟俱寂,街巷無人,她獨身女子外出,羅玄如何放心,自是一路跟隨,還要小心遁藏不讓伶俐敏銳的她發覺,著實不比陽間易。
聶小鳳疾步穿過夜色,不一會兒便趕至鎮集西郊,立在一所廣頃壯闊的輝煌宗庭之前。羅玄抬眼見得門前的匾額上深書三枚雄廓大字——“嶽王府”,原來當年風波亭身歿的嶽將,也一直與她同住在這冥界中原的患失鎮上。
她重重叩門,夜闌中救人心切,將兩扇大門敲得砰砰震響。僕從前來應門,一見是她,立刻門庭大開,兩側列隊相迎,她身上的月白水綠衫隨著夜色翻飛,一路徑入嶽府,暢通無阻,沿路僕佣見狀紛紛畢恭畢敬,施禮開道,掌班管家彎身對她作一個揖,束袖前去內堂通報,顯是對她的到訪,眾人皆已司空見慣。
羅玄將嶽府的寬闊簷頭一躍而過,隱入府邸中一棵高大的蒼松間,皺眉俯瞰庭中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