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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夢迴哀牢 (第1/2頁)

那日之後,羅玄病入膏肓,昏迷數日不醒。眾醫師束手無策,只因他們所醫之人正是當世天下最高明的神醫丹士。

醫宗對梅絳雪道:“若令尊自己不願醒來,則任何人等無法挽其還陽。”

正當梅絳雪瀕臨絕望之際,羅玄醒了。

甦醒後的羅玄,對於自己那日同女兒絳雪神遊高天、目睹眾神剿魔的經歷記得十分詳徹,說來栩栩如生,歷歷在目,卻把個絳雪聽得心驚膽戰,直至啞聲哭道:“爹爹!那日你被玄機石內的機關重傷,是我揹你回來的,什麼大神天,什麼聶小鳳,你這是怎麼了爹爹?”

羅玄看著女兒氤氳的淚眼,當下緘默不再語。

之後一連數日,他對絳雪道要閉關靜思,卻差她去集市上採購宣紙玉墨。絳雪依命行事,每日羅玄的案頭上總是硯墨滿滿,見父親奮筆疾繪,拓墨如雨,日夜連軸,不停作畫,她不敢相擾,每每放下膳食便無聲退出。

這日午後,見爹爹難得午憩,絳雪尋機入他書房,稍作清整,卻見得書案上堆滿了連篇累牘的畫軸,都是羅玄在這幾日內即興而作,絳雪將其一一開啟,只見每幕畫卷上都摹繪著一幅她前所未見的景狀——高聳入雲的日月天門,蜿蜒起伏的白玉長城,精裝鎧甲的神兵矩陣,長鬚飄簌的白首天翁,手裡還握著一枚金黃的鼎鍾。

她一張張細細看去,竟入了迷——畫卷中有一人從天而降,他高冕華衫,帝宇軒昂,卻是氣態恢弘,靜止天地,彷彿來自無量天外。她看著看著,眼眶竟溼潤了起來。

雖看不清畫中人的臉面,卻總覺似曾相識,這些畫卷之生動華美,人間絕無,只是不知爹爹何時去過這些勝似人間仙境的地方?

突地手中一滑,最後一楨畫軸從累牘中滑了出去,絳雪彎腰拾起,展開時,內中卻又飄下了一張薄薄的紙箋,箋上猶有新墨飄香,想是爹爹今日所書。

待她雙雙拾起,將那信箋和畫卷一一定睛看去,頓時愣在當場。

葬過她後,我出奇地輕鬆過一陣。一直以來,壓在心頭的石塊終於落地,最終,用最小的代價,換來了武林的平靜。這是我一直想要的。

當初,這場浩劫便是因我而起。若我當年不收留聶小鳳,不將她帶在身邊,便也不會被她姿色所動,導致鑄下倫常大錯。

她恨我怨我,都是應該,我不怪她。然而當年如此待她,卻是必須。是為防她魔性難馴,恃寵而驕,仗著與我的關係為所欲為。我一時行之踏錯,固然可恥,而若因我之錯導致江湖風波再起,令她得以打著我的名號為非作歹,則我更加難辭其咎,師門的名節便也不保。

少林方丈覺生當年包庇那魔教聖姑聶媚娘之錯,我絕不能再犯。當初,就是因他不捨與聶媚娘之孽緣,而致南海劍派滿門遭戮,自己半生清譽亦毀於一旦。我大錯已鑄,早無名譽可言,但我唯一尚能控制的,就是防止小鳳以此為器,達到她的目的。

我並非無情之人,小鳳那晚真情流露,確令我感動。但清醒之後,我仍不能忽略她身懷血海深仇,其內心深處始終對正道中人恨之入骨的事實。於是我便不能自欺欺人地以為,那一晚她的言行沒有一絲一毫處心策劃的可能。即使她有九分對我真心,但只要存有一分蓄意,此女便決不可留。倘若果真如此,則她的心機,實在是太過狡黠深沉,竟能讓身為其師,對她一再嚴束厲教的我,與她犯下如此不可饒恕的男女大錯!

果然,第二天她前來質問我,態度軟硬兼施,已明顯開始對我不恭,睚眥必報之勢亦若隱若現,末了居然還叫出“我們明明沒錯為什麼你說有錯”這般混仗話來。那一刻,我便知她的善惡觀,這一生也改變不了。無論我付出多大努力去教化,她永遠不知倫常正道為何物,她永遠不會明白那晚而言,確是她趁我中毒之際主動誘/惑於我,而她亦永不會覺得自己此舉是錯。

一個女弟子,趁她師父身中奇毒之際對他如此貼身糾纏,這等女子,真正是一團孽障!而我,更是混仗,竟然就將她攬在了懷中。

所以我必須告訴她,她想的事情,“這輩子無法實現。”我並非因己之錯、一時負氣而出此言,此乃我對倫常綱德,對天下蒼生所許的諾言!我一不能給她機會,讓她以為從此便可飛上枝頭、為所欲為;二不能給自己機會,令己陷於情慾,置倫常正道於不顧。

哀牢山很冷,冷的地方都會讓人渴望溫暖,我也不例外。但小鳳的體溫,是我今生今世也不能再予碰觸的毒藥。不但會將自己灼噬,更重要的是,燒灼之後,她更會跨過我的屍身去危害天下,如同當年,聶媚娘利用覺生來掩護她繼續殺戮一般。

魔教手段,由來一脈相承。一若當年。

而我羅玄,絕不能再讓這樣的女子,拿我做了荼毒正道的工具!縱然被聶小鳳恨之入骨,任她毒殺摧殘,我也絕不能讓自己魂靈淪落她手!她是魔,我是道,縱然偶爾交集,若她能想開,便當做了場夢,我也不會計較,若她一意孤行,強硬貪求,則我便不得不禁錮一個身為魔者的慾望。因為她的魔性,她的慾望便永不會停息,而我是這慾望的始作甬者,我便要盡己有生之年,將她管束,無論採用何種手段,哪怕後人說我心狠手辣、始亂終棄,都在所不辭。

愈是心中不忍時,人愈要嚴惕心魔。每個人心中都是有魔,如同我那一夜,便是中了揮之不去的貪歡之魔。那時,我貪她聰穎靈秀,貪她解語溫柔,貪她容顏身段,貪她對我一意依賴、一往情深。那晚一時性起,腦中竟空白,只想著她孤苦無依甚是可人,只想著我確是她今生唯一靠山,那一瞬神智迷陷,往事倒回,胸腑間寒涼無比,竟只願快快墊補了心中虛空,才會當時便要了她。她年紀還小,只顧一徑抱我,在那般情形之下摟抱一個男人會有什麼後果,她也許懂,也許不懂。但她還是遂了我願。那一刻,她信我,也自信。僅為這個,我也不忍太苛責於她,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女能做到如此,無論有無心計,都需付出情意。

但,聶小鳳永遠只能是個令我心動,卻不能令我心疼的女子。因為她是魔,而我是道,她只能惑我一時,卻決不能瀆我一生。她也永不會俯首就擒,她永遠要奮掙衝破,要與我拼個你死我活。她是不甘人下的。

她卻不知道,在與我的鼎立中,她從開始就贏了。她已成功令如此一個腦清目明、永不可能犯錯的神醫丹士羅玄,一個既身為她師父,又明知她出生、深諳她本性,歷經世事的中年男子,在一個風雨交加之夜,將她留在了自己房中。她還想要怎生的贏法?她還想怎樣替她娘和族人羞辱這人間正道?

但聶小鳳就是聶小鳳,她果然還不知足,她果然還要與我在這哀牢山上“兒女成群,兒孫滿堂。”她還要用一己骨血來向世間證明她的價值,證明魔教餘孽是多麼無所不能,證明倫常正道是“一派胡言”、何等不堪一擊,證明她這身為弟子的魔教後人可與我這身為師長的正道中人“長相廝守,白頭到老”!

她終己一生,都在爭取與我“平等”。

“平等”,恰是我永遠無法滿足她的天戒。

因為,她是魔,我是道;她是徒,我是師。魔道若然平等了,那也不必再有天下;師徒若然平等了,那會是怎樣一個長幼無序、無法無天的沆瀣世界?

我永遠也無法想象那樣的世界會是個什麼樣子。

血池裡,她縱是一昧高高在上,痴嗔癲狂,我自是寧死也對她不理不睬。我要她看的,不僅是這人間正道的氣魄,更是我個人為這道所做出的修為,與堅重。我要令她知難而退,要讓她知道無論再過多少日多少年,她聶小鳳,永遠無法將我羅玄駕馭,永遠無法將這人間正道踏於足下。

每一次金蜥蜴毒發,我一面刻骨忍耐,一面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這是你的報應,是你與一名魔教餘孤、與你自己的座下孽徒一宿貪歡的劫數。能夠重新拯救你靈魂的,惟有道。無論死活,你都不可再偏離它半步。

於是,我便也不執著於聶小鳳給的“生死”。因我知道,凡她要達到的目的,我都不可以讓她達到。

於是我咬緊牙關,堅持到最後一刻,堅持到她最後問我,“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喜歡,多麼無畏的字眼,終究只有女人才想得出來。

她也是女人,縱然君臨天下、翻雲覆雨,她終究是個女人。所以她還會有那樣的疑問,在她敗給絳雪兆南之後,在她功力盡失容顏不再之後,在她走投無路心猶不死之際,拿到面前來問我。

她並不明白她在向誰發問。這世上有一種男人,永遠不會給她想要的答案。那個男人,就是她曾經的師父,就是這人間正道,就是我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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