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裡發悶。到得午後,宮裡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範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韋小寶吃了一驚,心想:“怎麼問起我來了?”說道:“回皇上:馮錫範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兒,後來聽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範找了去,不知怎的,這馮錫範就沒了影子。這些臺灣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好,這馮錫範的下落,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克寸)日回報。我答應過臺灣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教我失信於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範?”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兒早上你去銀杏衚衕,可好玩嗎?”
韋小寶一怔,道:“銀杏衚衕?”隨即想起,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衚衕,皇帝連衚衕的名字都也知道了,還有什麼可隱瞞的?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痠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萬里。總而言之,奴才對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你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你跟我很講義氣,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隻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鑑: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幹的。皇上放一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的道:“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上什麼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平,臺灣已取,羅剎又不敢來犯邊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復朱明,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想:“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聽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兒,說什麼‘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兒郎。’現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您差了十萬八千里,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來罷。”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洲人,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我有一半是漢人。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為什麼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賊大逆不道,胡塗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淒涼寂寞之意,過了好一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壞,漢人也有好有壞。世上的壞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麼大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你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颼颼地,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內衣褲都浸溼了,出得宮門,才籲出一口長氣,尋思:“天地會的兄弟中又混進了奸細。殺了一個風際中,另外又出了一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是誰做了奸細?”回到府中,坐下細細思索,尋不到半點端倪。
又想:“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範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氣,是懷疑我做了手腳,只不過不大拿得準。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剛才雙兒在銀杏衚衕說到我法場換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範換的,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那奸細去稟報了皇上,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級,我可真不姓韋了。”
東想西想,甚感煩惱。又覺以前進宮,和康熙說說笑笑,兩個兒都是開心得很,現下大家年紀大了,皇上的威嚴日甚,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嚇得再說不出口,這個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來也沒什麼趣味,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逍遙快活。
心道:“天地會眾弟兄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皇上說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腳踩兩隻船麼?’他奶奶的,老子不幹了!什麼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現“老子不幹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鬆自在,從懷裡摸出骰子,向桌上擲過了出去,嘴裡喝道:“要是不幹的好,擲一個滿堂紅!”四粒骰子滾將出去,三粒紅色朝天,第四粒卻是六點,黑得不能再黑。他擲骰之時,本已做了手腳,仍是沒成。他罵了一句:“他媽的!”拿起骰子擲,直到第八把上,這才擲成四粒全紅,欣然說道:“原來老天要我給皇上幹七件大事,這才不幹。”
心想:“七件大事早已幹過了。殺鰲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爺是第二件,五臺山擋在皇上身前相救駕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龍教,第七捉吳應熊,第八件舉薦張勇、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薩……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剛好七件,不多不少。”這時也懶得去計算那七件才算大事,總而言之:“老子不幹了!”“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麼老子去幹什麼?”想來想去,還是上回去揚州最開心。
一想到回揚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聲:“來人哪!”吩咐親兵取來酒菜,自斟自飲,盤算該當如何,方無後患,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幹,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只怕蘇荃、阿珂、方怡、沐劍屏、曾柔她們也不答應。“好,咱們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幾百萬兩銀子的家產,不開家妓院也餓不死我,只是沒這麼好玩罷了。”
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眯眯的興致極高,談笑風生,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都要問:“什麼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機不可洩露。”公主問:“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兒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道:“呸,這傢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的姑娘,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只是搖頭。
眾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只好說了出來。”七位夫人停箸傾聽。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子。打從明兒起,我要讀書做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跟著鬨堂大笑。大家知道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麼事都幹,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幹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一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範失蹤一事,特地前來侍候,聽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麼線索?”
那知府道:“回公爺:馮錫範失蹤,事情十分蹊蹺,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得到絲毫線索,實在著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幹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麼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爺手裡,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門裡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麼?”韋小寶聽這知府諛詞潮湧,說得十分好聽,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範的屍首不知藏在那裡,今晚可得用化屍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裡。只要沒證據,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屍首早該化了,這幾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裡不走,等著要人。卑職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又來報案,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什麼香蘭的,跟著一名馬伕逃走了,捲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只怕家裡的妾侍婢僕,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這馮錫範不知躲在那裡風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裡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回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得很。馮錫範這傢伙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麼正人君子,逛窯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小見,禮物也不收。
親兵回報:“回大人: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臨去時不住冷笑,說什麼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終究會水落石出,旁人別想隻手遮天,瞞過了聖明天子。回大人: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前撒野,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幾個耳括子。”當日法場換人,這名親兵也曾參與其事,聽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似乎已猜到了內情,不由得心中發毛。
韋小寶做賊心虛,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這般鬧下去,只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你奶奶,馮錫範自己出給老子殺了,難道老子還怕你一個死鬼的老婆?”
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登時笑容滿面,向那知府道:“貴府不忙走,你在這裡等一會兒。”回入內堂,叫來親兵隊長,吩咐如此如此。那隊長應命而去。
韋小寶回到大廳,說道:“皇上差我幹這件事,咱們做奴才的,自當盡心竭力,報答聖主。咱們這就到馮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誠伯失蹤,他家裡有什麼好踏勘的?”口中連聲答應。韋小寶道:“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仔細盤問,說不定會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爺所見極是。卑職愚蠢的緊,始終見不及此。”
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同時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馮錫範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此人失蹤,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韋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兵權印把子,那一個膽邊生毛,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辦理這件案子,誰也不會認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後不了不之。這時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也難怪韋公爺生氣。”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轎,來到忠誠伯府,只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團團圍住。進入府中,親兵隊長上前稟道:“回大人: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韋小寶點點心。那隊長又道:“回大人:公堂設在東廳。”
韋小寶來到東廳,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於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著相陪。
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約莫二十三四年紀,生得姿首不惡,嫋嫋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韋小寶問道:“你是誰?”那女子道:“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韋小寶笑道:“請起,請起,你向跪下可不敢當。”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韋小寶站起身來,笑道:“你不起來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來。韋小寶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兇惡,只不過色迷迷的太不莊重。”
韋小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韋小寶鼻子嗅了幾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進來,這裡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嬌聲道:“公爺取笑了。”韋小寶搖頭擺腦的向她瞧了半晌,問道:“聽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蘭香。哼,這賤人好不要臉。”韋小寶道:“老公忽然不見了,跟了第二個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轉頭問知府道:“未可什麼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爺:是未可厚非。”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對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麼又不逃啊?”知府聽了,登時皺起眉頭,心想:“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怎麼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來?”
菊芳低下頭去,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
韋小寶大樂,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笑問:“你會不會唱‘十……’”話到口邊,總算縮得快,轉頭吩咐親兵:“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幾名親兵齊聲答應,叫道:“大人有賞。謝賞!”菊芳盈盈萬福,媚聲道:“多謝大爺!”原來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一賞錢,她習慣成自然,把“公爺”叫成了“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