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被提著疾行,猶似騰雲駕霧一般,一棵棵大樹在身旁掠過,只覺越奔越高,心中說不出的害怕:“這賊禿一劍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氣。他要改用別法,且看從萬丈高峰上擲下來,我這小賊禿會不會死?”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鬆手,將韋小寶擲下。
韋小寶大叫一聲,跟著背心著地,卻原來中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著他,說道:“聽說少林派有一門護體神功,刀槍不入,想不到你這小和尚倒會。”韋小寶聽那人語音清亮,帶著三分嬌柔,微感詫異,看那人臉時,只見雪白一張瓜子臉,又眉彎彎,鳳目含愁,竟是個極美貌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年紀,只是剃光了頭,頂有香疤,原來是個尼姑。
韋小寶心中一喜:“尼姑總比和尚好說話些。”忙欲坐起,只覺胸口劇痛,卻是適才給她刺了一劍,雖仗寶衣護身,未曾刺傷皮肉,但她內力太強,戳得他疼痛已極,“啊喲”一聲,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麼了不起,原來也不過如此。”
韋小寶說:“不瞞師太說,清涼寺大雄寶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達摩院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羅漢都在其內,個個都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頭挑高手。他們三十六人敵不過你師太一個人……哎唷……”頓了一頓,又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師太為師,那可高上百倍。”
白衣尼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在少林寺學藝幾年了?”
韋小寶思忖:“她行刺皇上,說要為大明天子報仇,自然是反清復明之至,只不積壓她跟天地會是友是敵,還是暫不吐露的為妙。”便道:“我是揚州窮人家的孤兒,爹爹給韃子兵殺死了,從小給送進了皇宮去當小太監,做小桂子。後來……”
白衣女尼沉吟道:“小太監小桂子?好像聽過你的名字。韃子朝廷有個大奸臣鰲拜,是給一個小太監殺死的,那是誰殺的?”韋小寶聽得“鰲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實際情況,忙道:“是……是……我殺的。”白衣尼將信將疑,道:“當真是你殺的?那鰲拜武功很高,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你怎麼殺他得了?”
韋小寶慢慢坐起,說了擒拿鰲拜的經過,如何小皇帝下令動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鰲拜刺了一刀,如何將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後來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這件事他已說過幾遍,每多說一次,油鹽醬醋等等作料使加添一些。
白衣尼靜靜聽完,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倘若當真如此,莊家那些寡婦們可真要多謝你了。”韋小寶喜道:“你老人家說的是莊家三少奶奶她們?她早謝過我了,還送了一個丫頭給我,叫作雙兒,這時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問道:“你又怎地識得莊家的人了?”韋小寶據實而言,最後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雙兒來問。”白衣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雙兒,那就是了。怎麼又去做了和尚?”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出家之事自當隱瞞,說道:“小皇帝派我作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後來又派我去清涼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學得很少,其實就是再學幾十年,把什麼韋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都學會了,在你老人家面前,那也毫無用處。”
白衣尼突然臉一沉,森然道:“你既是漢人,為什麼認賊作父,捨命去保護皇帝?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韋小寶心中一寒,這句話實在不易回答,當時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擋,可全沒想到要討好皇帝,只覺康熙是自己世上最親近的人,就像是親哥哥一樣,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殺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滿洲韃子來搶咱們大明天下,還不算最壞的壞人,最壞的是為虎作倀的漢人,只求自己榮華富貴,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說著眼光射到韋小寶臉上,緩緩的道:“我把你從這山峰上拋下去。你的護體神功還管不管用?”
韋小寶大聲道:“當然不管用。其實也不用將我拋下山去,只須輕輕在我頭頂一掌,我的腦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塊。”
白衣尼道:“那麼你討好韃子皇帝,還有什麼好處?”
韋小寶大聲道:“我不是討好他。小皇帝是我的朋友,他……他說過永不加賦,愛惜百姓。咱們江湖上漢子,義氣為重,要愛惜百姓。”其實他對康熙義氣倒確是有的,愛惜百姓什麼,卻做夢也沒想過,眼前性命交關,只好抬出這頂大帽子來抵擋一陣。
白衣尼臉上閃過一陣遲疑之色,問道:“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韋小寶忙道:“不錯,不錯。也不知說過幾百遍了。他說韃子皇帝進關之後大殺百姓,大大的不該,什麼揚州十日,嘉定三賭,簡直是禽獸畜生做的事。他心裡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臺山來燒香拜佛,還下旨免了揚州、嘉定三年錢糧。”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鰲拜這大奸臣害死了許多忠良,小皇帝不許他害,他偏偏不聽。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殺了他。好師太,你倘若殺了小皇帝,朝廷裡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這老婊子壞得不得了,她一拿權,又要搞什麼揚州十日、嘉定三賭。你要殺韃子,還是去殺了太后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無禮的言語。”韋小寶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後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說半句粗俗的言語。”
白衣尼抬頭望著天上白雲,不去理他,過了一會,問道:“太后有什麼不好?”韋小寶心想:“太后做的壞事,跟這師太全不相干,我相胡謅些罪名,回在她頭上。”說道:“太后說現下大清的天下,應當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墳墓都掘了,看看墳裡有什麼寶貝,又說天下姓朱的漢人都不大要得,應當家家滿門抄斬,免得他們來搶回大清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時石屑紛飛,厲聲道:“這女人好惡毒!”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我勸小皇帝道,這等事萬萬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有什麼學問,說得出什麼道理,勸得小皇帝信你的話?”
韋小寶道:“我的道理可大著哪。我說,皇上,一個人總是要死的。陽間固然是你們滿洲人掌權,你可知陰世的閻羅王是漢人還是滿人?那些判官、小鬼、牛頭、馬面、黑無常、白無常,是漢人還是滿人?他們個個是漢人。你在陽間欺壓漢人,就算你活到一百歲,總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說,小桂子,虧得你提醒。因此那些壞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聽,反說要頒下銀兩,大修大明皇帝的墳,從洪武爺的修起,一直修到祟禎皇帝,對了,還有什麼福王、魯王、唐王、桂王。我也記不清那許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紅,掉下淚來,一滴滴眼淚從衣衫上滾下,滴在草上,過了好一會,她伸衣袖一拭淚水,說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無過,反而有極大功勞,要是我……要是我大明曆代皇帝的陵墓都叫這……這惡女人給掘了……”說到這裡,聲音哽□,再也說不下去。她站起身來,走到一塊懸崖。
韋小寶大叫:“師太,你……你可千萬不可……不可自尋短見。”說道奔過去拉她左臂。在這片刻之間,他對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只覺她清麗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見女子中沒一個及得上。一拉之下,只拉到一隻空袖,韋小寶一怔,才知她沒了左臂。
白衣尼回頭道:“胡鬧!我為什麼要尋短見?”韋小寶道:“我見你很傷心,怕你一時想不開。”白衣尼道:“我如自尋短見,你回到皇帝身這,從此大富大貴,豈不是好?”韋小寶道:“不,不!我做小太監,是迫不得已,韃子兵殺了我爸爸,我怎能認賊作……作那個爹?”白衣尼點點頭,道:“你倒也還有良心。”從身邊取出十幾兩銀子,伸手給他,說道:“給你作盤纏,你回揚州本鄉去罷。”
韋小寶心想:“我賞人銀子,不是二百兩,也有一百兩,怎希罕你這點兒錢?這師太心腸軟,我索性討好她的好。”不接銀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聲大哭。
白衣尼皺眉道:“幹什麼?起來,起來!”韋小寶道:“我……我不要銀子。”白衣尼道:“那你哭什麼?”韋小寶道:“我沒爹沒孃,從來沒人疼我,師太,你……你就像我娘一樣。我自個兒常常想,有……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白衣尼臉上一紅,輕聲啐道:“胡說八道!我是出家人……”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淚痕滿臉,說哭便哭原是他的絕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麼帶你一起上路好了。不過你是個小和尚……”
韋小寶心想:回去北京,那當真再好不過,忙道:“我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後換過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白衣尼點點頭,更不說話同下峰來。遇到險峻難行之處,白衣尼提住她衣領,輕輕巧巧的一躍而過。韋小寶大讚不已,又說少林派武功天下聞名,可及不上她一點邊兒,那白衣尼便似聽而不聞。待韋小寶說到第七八遍,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獨到之處,小孩兒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黃。單以你這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言,我就不會。”
韋小寶一陣衝動,說道:“我這護體神功是假的。”解開外衣,露出背心,道:“這件背心是刀槍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勁,以她這一扯之力,連鋼絲也扯斷了,可是那背心竟絲毫不動。她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我本來奇怪,就算少林派內功當真了得,以你小不年紀,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甚是高興,笑道:“你這孩子,說話倒也老實。”
韋小寶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贊他老實,當真希罕之至,說道:“你對別人也不怎麼老實,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多半是我把你當作是我……我媽媽……”白衣尼道:“以後別再說這話,難聽得很。”
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這時候還在痛。我已叫了你好幾聲媽媽,就算扯直了。”他叫人媽媽,就是罵人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氣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後悔叫了她幾聲“媽媽”。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卻見她淚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