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爐中焚著香,紅綃帳中宮燈搖曳,案上一把瑤琴兀自彈奏,卻不見弄弦之人。那琴音極美,引得不少人駐足聆聽,堂下聚滿了人,卻是一片鴉雀無聲。
狴犴生平最愛的兩樣東西:一為長劍,一為瑤琴。沒想到這世俗市井之中竟有如此陽春白雪之物,出離塵世之音,不由聽得入神。
那琴音曼妙,曲譜卻是從未聽過的。然而只奏了半闕便戛然止住,眾人正在疑惑,只見一位體態婀娜的青衣女子素手輕抬,挑簾而出。她身材高挑,面容清麗,端莊嫻雅,彷彿由畫中走來一般,上前款款行禮道:
“此琴名為杯雪停雲,欲從茫茫人海中尋覓知音。”
原來是要賣琴。
狴犴自是個懂行的,聽她如此一說便有了興趣。
此時,底下有人問道:“姑娘,不知你這琴價值幾何?”
“有緣人分文不取,無緣者千金難求。”
青衣女子聲音細軟,柔美之中底氣十足,一聽便知是有些修為之人:“欲得此琴者,唯有兩個條件,可任選其一而從之。”
她繼續說道:“此曲名為《杯雪》,乃上古仙人所留,但只寫了半闕,若有哪位高人可作下半闕補上,此琴便分文不取。”
眾人聽了一片譁然,已有人想躍躍欲試了。
青衣女子見這般狀況,便不再言語,退後半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狴犴淡淡一笑,站在角落冷眼瞧著。那上半闕他只聽了一小段,便覺滿是曉風殘月、孤雁零落的淒涼之景,全無‘杯雪停雲’的閒適灑脫,只怕是那琴的原主也沒得什麼好結果。此地又陰氣極重,魑魅魍魎聚集,搞不好就是個琴妖設圈套吃人的鬼把戲。
這時,幾個書生模樣的人自告奮勇上去彈奏,不是庸詞俗調便是狗尾續貂,更有不堪的上去竟然連琴音也撥弄不出,直氣得佛袖而去。
青衣女子秀眉微蹙,頻頻搖頭。
人群漸漸散去,多是知難而退,轉眼間便走了大半,看來果然是知音難覓啊。
“你方才只說了其一,不知另一個條件是什麼?”狴犴此時開口問道。
沒想到那青衣女子滿是失望之色,搖頭道:“唉,那一件更難。……罷了,不說也罷。”
這擺明故意賣關子了。
狴犴笑道:“難與不難的,不妨先說來聽聽嘛。”
青衣女子嘆了口氣,從書案上取來本書,雙手捧在面前。那冊子看來有些年頭了,書頁微微發黃,藍灰的封皮上書‘停雲’二字。
“請依譜彈奏一曲。”
說著,青衣女子雙手將琴譜奉上。
狴犴微微一笑,接過,捧在手上細細地逐頁翻閱。剛看完最後一頁,不料那青衣女子目光一凜,竟是抬手便將曲譜收走:
“請吧。”
狴犴正專心讀譜,不防她有此一招,竟被她奪手拿了去。
普通的琴師,若要學習一首新曲少說也得三五日;即使是高手讀譜,也須得反覆練習數次方能成曲調。只給看一遍便要立刻演奏,果然是要故意出道難題。
他們弟兄九人,大哥勇武善斷,二哥武藝超群,三哥沉穩老練——每人都身懷絕技,而狴犴的絕技,便是過目成誦,走馬觀碑。
狴犴雙目微合,將那曲譜在腦海中飛快地又過了一遍。片刻,緩緩張開眼,唇邊掛著淺淺的笑意:
“在下獻醜了。”
說著,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只見那位面容清秀的翩翩白衣少年,瀟灑地一撩衣襟,穩穩地落坐於蒲團之上,一手輕按弦,指尖輕輕撥弄幾下,定了定音,讚了聲“好琴”,接著,悠揚婉轉的琴音便從那骨節分明的修長十指間流瀉而出。
不同於方才的悽婉悲涼的‘杯雪’,這曲‘停雲’瀟灑飄逸,彷彿天山玉女峰上春雪初融,晴空萬里,皚皚白雪間溪流涓涓而下;一位白衣如雪的仙人快步而來,衣袂飄揚,笑聲暢快爽朗,驚起一群白鶴,振翅於空谷之上,鶴唳之聲於谷中迴響,久久不絕。
曲調流暢,收放自如,可貴的是那曲風與狴犴身上俊逸的氣度竟是十分契合,可謂渾然天成之作。
待餘音散盡,四座皆驚,門外的匆匆路人也都停下腳步,翹首張望。頃刻之間,喧鬧嘈雜的集市竟是一片安靜,彷彿時間突然靜止。
一由終了,狴犴的雙手輕輕按於瑤琴絃上,這才細細端詳起琴來:琴身呈深紅色,由於保養得當,在微黃的燈光下泛著漂亮的光澤;又見琴尾處鐫刻著兩個小字:“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