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在下眼神不好,可否交人念出來?”存肇由驚轉怒,此時已氣得不輕了,只倚在圈椅上,用著陰陽怪氣的語調說。
“我來唸吧。”張成懷的心態還好,想著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來填,便伸手要過那封書信,對諸將宣讀道:
“新軍乃規復宣化之本,若無此部,綏狄亦不復存。近日鉛子短缺,火藥昂貴,邊銀有不敷之慮,軍中漸生怨氣。吾在一日尚能經營一日,可若撒手人寰,恐諸將必有裁汰之議。望兵部力疏朝廷,速撥白銀,再謀施造火器火藥之計,萬不可令番人專我國脈。杜某時日無多,只以此言吐血泣請……老兵杜擎親筆。”
眾人聽他一字一句地讀了出來,無不感動落淚,相顧言道:“杜將軍將歿之時,仍是一片公心,想著邊防的緊要。我等卻在這裡勾心鬥角,豈不羞愧!”隨後都嚎哭起來,有的以袖拭面,有的抱盔垂首,就連張成懷的眼圈也有些發紅,怔怔地看向遠方,嘴裡不知在自言自語著什麼。
“諸位有定論了麼?”董晟不忍破壞這傷感的氛圍,輕聲輕語地問。
“當然有!有啊!”方才還罵聲不休的將軍們紛紛放棄了爭執,緊抱住拳頭,跪倒了一大片,“我等願遵從杜公的遺命,一切聽監軍的排程,絕無怨言!”
董晟大喜,立即起身拍案:“此議已然休矣!本官決定,誰的餉也不降,誰的兵也不裁,只等著朝廷撥下白銀,以濟時困。這幾日裡,勞煩諸位咬牙堅持、省吃儉用,使九泉之下的杜公得以瞑目!”
“好!好!……”大帳內的叫好聲如若雷動。
散會之後,存肇越發感到不甘,拒絕了回城中歇息的建議,堅持住在綏狄營中,以伺時機。當夜,見眾人已去休息,便悄悄走入大帳裡來,喚張成懷密議形勢。
張成懷微微露出疲憊的神情,將桌上的文書移開,與他說道:“存司禁,杜公在邊關極具威信,他既有那封親筆書,這事便沒辦法了。”
存肇連連搖頭:“其實不然。歸根到底,眾將聽得是杜擎的號令,而不是他董晟的意思。他總不能事事都仰仗著這些遺物吧?還有,杜擎不值得您的尊稱。”
張成懷冷漠地看著他:“值不值得是我說了算……您還是告訴我下一步該怎麼走吧。”
存肇只得冷笑了一下:“好吧。我覺得,你應該加強對邊軍的把控,不能任著部下各懷鬼胎。比如可以將一隊軍拆分為兩隊,將心腹調來統兵,或是次一點,副將也是可行的。若辦起來實在困難,我也能上奏朝廷,調動數千禁軍北上,供您驅使,這樣完全可以將柳黨排擠出去!”
張成懷用手拂了拂桌面,沉思之後,慢慢說道:“在下還沒到向您乞求的地步。但第一條建議我會盡力執行,大人放心。”
“看來都督是個明事理的人,”存肇笑吟吟地站起來,“我算放心了。等到明日,我將為您上疏求官,把這都督的名分正式定下來。”
“好走不送。”張成懷似乎並不在意,草草行過了禮。
“怎麼,存司禁吩咐了什麼?”
被叫來的心腹立在燈影裡,疑惑地向張都督詢問。
“說白了,他讓我給你們一點官做,”張成懷高昂著頭,在案几前徘徊,“我已準備以防守西線為由,把西營的兵馬抽調一半,分你統管,去守三十里外的戰虜堡。”
那心腹聽了,眉開眼笑:“沒想到落了這樣一件好事!多謝都督的抬舉。”
“莫謝我,該去謝存司禁……”張成懷回過頭,卻是一對沉鬱的目光,“但這難道是一件好事嗎?”
心腹立刻收了笑容,膽怯回答:“小人說錯了,說錯了。”
他便接著說:“這恰恰是最令我憂心的。葉陳二黨已經不滿足於朝堂的爭鬥了,還看準了咱邊關這塊肥肉,都想著分一塊大的,必然少不了你爭我奪、陰謀算計……我們的生死,邊關的安危,馬上就會變為被利用的棋子,又有哪個人會在意?一旦颳起血雨腥風,上至我輩,下至兵丁,誰能逃脫!”
“這也就是我不贊同杜公的原因。我當然知道新政有利於國,但他們是在進行黨爭,今日你坐堂理事,明日我推倒重來,朝令夕改,敢問能有一策堅持執行麼?這其中管他什麼善惡,到頭來終成為一柄殺人破家的屠刀!像那個葉永甲,他自以為胸懷一片大志,便對得起天地良心,實則與陳同袍等輩所行無異!”
心腹聽了,一時心中悚然,汗出如漿:“那……您還讓我上任去?”
張成懷無奈嗟嘆:“權宜之計。我們招惹不起人家,暫時還得低聲下氣,儘量拖緩局勢的程序了……”
董晟顯然也不願浪費這靜謐的夜晚,望著天中的明月,思考了多時。他身邊無一個可稱得上心腹的下屬,只好坐在床上悶想,因此極度謹慎,不肯隨意定下主意。
‘今早雖然僥倖脫險,但諸將並非真心擁戴,此後必難行事。’董晟把手裡的紙團捏了數十個皺,‘如此想來,必先予之恩德,才能鞏固住自己的地位。難道用錢財收買?可我現在和身無分文也差不多;用官爵麼?濫封濫賞,容易遭人彈劾。那不如……’
想到此處,董晟騰時站起,在狹小的營房內走動了幾圈,壓低了聲兒喊了兩下,方覺心胸中如蕩烏雲,暢快不已——他已知道應對局面的妙法了。
“報藍大人,昨日星夜遞來的急報,是存司禁的。”
藍淵聽罷,趕忙轉過身去,一手接過了對方的奏報,瞅了他兩眼,略加訓斥:“我此前已與你們大人商議好了,此事不許令外人知道,尤其是太子殿下。你這樣大搖大擺地從殿上來,怕沒人看見你是麼?也幸虧太子不在,不然必斬你頭。”
那人聽罷,惶恐賠罪,這才從角門溜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