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已經夠葉黨做好一切準備了。在懿王的藩邸上,崔乙已為門客們謀劃了一條條可行之策,程臥亭悉數聽從,竭力去辦,終在一兩日後,透過文社與附近的文人名士搭上了線,頃刻之間,已招攬了數百餘人,一同約定時刻,即在署堂前叩諫。
恰逢正月即要臨近,許多百姓都出來市上趕集,程臥亭諸人就趁著開市的工夫,紛紛湧入街衢,大聲號呼,惹得人們爭相去看,人數愈聚愈多。臥亭見時機已至,便四處張貼文書,又站在高處向眾百姓說道:“不知各位父老聽到京城的訊息沒有?懿王爺本欲在皇上身邊盡孝,可不知是哪些個小人從中作梗,逼他離開,還自稱奉什麼皇綱國憲,連皇上都奈何他們不得!”
“我看那群奸人絕不會善罷甘休,這不過是第一步而已。一旦王爺在朝中徹底失勢,他們大權在握,必將再次挾制陛下,那就是奪去懿王的封藩了!鄉親們,懿王在的這些年,沒多收你們一厘稅賦,也無虐民之舉,反而修了不少學塾,又疏浚了河道,對你們並無虧待吧?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我懇求各位稍出點力,救一救王爺!”他講到末尾處,聲淚俱下,幾度哽咽。
眾百姓都被他的情緒打動,亦的確見了懿王的諸多仁政,因此膽大者爭先跟隨,膽小者深知法不責眾,也於後依附,漸漸結成了一支長隊,直來到知州衙門,跪倒了一大片。
知州躲在內廳,恐怕他們把聲勢鬧大,便連忙派出兩員胥吏,到門口安撫眾人,並將程臥亭上呈的書信拿來,一一答應了其中的請求,這才使人群散了。
知州不敢食言,迅速擬好了一封諫留懿王的奏疏,叫專人星夜兼程,帶往京師。而就在此時,沿途的州縣早已被這場風波震動,尤其是不少名士的參與,使長官們更覺如芒在背,都不願自己的治下被捲入其中。見彼處的知州派出人來,便都攔住使者,耐心詢問,各自保持起觀望的態度,先將附和的奏本寫好備著。
果不出人意料,上疏呈到京師兩日,卻並沒有遭遇駁回,各位長官心中的石頭方才落了地,於是群起上奏,竟像突然颳起的旋風,徑直撲向了暗流湧動的朝堂。
地方諫請的奏疏逐漸在中書省堆積,這令過湘人看著極為發愁。他漸漸對此事感到絕望,乾脆甩手不顧,離開這裡鬱悶的環境,一人回大理寺靜坐去了。
俄而,聖旨降下,宣佈了兩項關鍵的命令:一、懿王留至正月;二、由呂廷賜出任御史大夫。葉黨自此取得了暫時的勝利,但最讓他們歡欣鼓舞的,是久違的新政終於可以開始了。
太子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三路的潰敗。面對局勢的急轉直下,他實在難以接受,竟越想越悶,越想越抓狂,精神幾乎陷於恐懼與絕望當中,被這兩種力量反覆拉扯,好像一根將要繃斷的弦。他已經忍受不住了,便開始酗酒澆愁,脾氣也大了不少,形象愈加頹廢,整日似是一副垂死的模樣,唉聲嘆氣個不止。
“一會兒呂大夫就來了,”一個滿頭白髮的官員瞅了眼書房裡的御史中丞葛明為,便回頭與眾人悄悄說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加之他年輕氣盛,你們可要小心侍候著點。”
“老大人,”另幾個尚年輕的侍御史應道,“我們這些人無根無勢,誰都不偏,任他怎麼說好了;只怕葛大人與他水火不容,到時候起了爭吵,必叫我等左右為難,不知傾向誰了。”
“對呀,葛大人可是陳黨……”
“胡說!”老侍御史壓低了聲音吼著,又戳了戳自己的嘴唇,叫他閉嘴,“什麼陳黨,要叫清流!”
“是,清流清流……”
“新任御史大夫呂公廷賜到了!”
眾人順聲望去,見呂廷賜被一個書辦領到堂上,穿著一身嶄新的官服,挺直而立,極為威風氣派。
“卑職等參見長官!”老御史帶著頭喊道。
“免了,”呂廷賜一抬手,走近幾步端詳著他們,“聽聞御史中丞是葛翰林兼任的,緣何不見他在?”
幾人面面廝覷,稍露驚恐之色;呂廷賜有所發覺,略微地皺了下眉。
“失敬了,”只見葛明為從裡間的書房走出來,趾高氣揚地行過禮,“未想到葉大人竟派了一員干將來此,可喜可賀。日後百官的一言一行,可都掌握在大人的手中嘍。”
幾個下屬聽了,都暗自捏一把汗,可又怕唐突,不敢上前勸和,只好僵立在原地。
哪知呂廷賜不以為忤,輕輕笑道:“呂某在您面前,乃是一介後生,凡事都需請教於您,豈能將大權握於我一人之手?在下之心,無非忠於職守,報天子之恩,不覺得自己從屬於何門何戶。”
葛明為見他心胸如此坦蕩,深有愧色,竟翻然致歉道:“恩延為一後進之輩,卻有如此胸襟,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無地自容了。大人以君子待我,我自當以君子相報!”
呂廷賜甚為動容,欠身答道:“在下素聞葛翰林乃世之君子,如今見面,果然如此!大人能因我一言一語便拋卻猜疑,在下極感欽佩!”
二人因而如故交一般熱忱無間,互請入座,把身邊的眾官看得怔了。之後又暢談朝中公務,全不避諱黨爭之事,推心置腹地剖斷國政;其中雖多有議論不合之處,但呂廷賜仍舊虛心聽受,耐心辯解,不動一點怒火。兩人直聊了兩個時辰方散,一時傳為美談。
明暉光聽說此事,反而激憤切齒,寫信痛責他縱容敵黨、不顧大局,然呂廷賜付之一笑,回通道:“吾人若為君子之黨,必先以君子之禮示人,豈能因彼之成見而偏廢?某認為,凡事當以事理為重,不當依情之好惡。”
敏輝光惱他不可理喻,當即將此信轉交蔡賢卿,由他細細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