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陳斯遠說完,薛姨媽便笑道:“遠哥兒這般稱呼實在外道,不如與寶玉一般叫我一聲姨媽便是了。”
陳斯遠這會子轉動心思,心下暗忖,這先前的虧明面上已經吃了,好處又近在眼前,按說如今自個兒借坡下驢也是該當。
只是……若只是這般悶聲不言,今日薛蟠能欺負上門,說不得來日阿貓阿狗都能欺負到頭上來。
這榮國府中的下人都生著一雙富貴眼,一雙眸子恨不得長在腦瓜頂上。自個兒一個無權無勢的遠親本就不受待見,再這般忍氣吞聲,想想也知來日如何境況!
因是陳斯遠沉聲道:“姨太太怕是不知,在下自幼生在揚州,家中算不得高門大戶,卻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奈何母親早亡,繼母欺我年幼,寒衣冷食、百般苛刻。待家父過世,更是栽贓陷害將我趕出家門。
燕兒自小便照料在下,錯非其百般轉圜維護,只怕我也苟存不到今日。”
“這……遠哥兒說的在理,只是事已如此——”
陳斯遠擺擺手,肅然道:“姨太太且聽我說完!也是感念燕兒百般迴護,我曾立誓,但凡來日有所出息,必不負其!
香菱縱有百樣好,可於我心中又哪裡比得了燕兒萬一?呵——”
陳斯遠說著慘笑一聲,道:“燕兒果然說得沒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世道若不狠下心來撞他個頭破血流,只怕沒人會用正眼瞧你!姨太太把人領回去吧,明兒我便去求姨媽討回公道!姨媽為難,我便去求老太太!老太太為難,那我便去順天府!”
那擲地有聲的言辭,唬了薛姨媽一跳!
她此番連夜轉圜,本就存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心思,若真個兒鬧得滿城風雨,薛家哪裡還有臉面賴下去?若真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莫說是名聲,薛蟠假死脫身之事只怕也要發了!
薛姨媽嚇得趕忙起身道:“遠哥兒何至於此?都是親戚,凡事都能商量!”
陳斯遠冷笑道:“商量?薛蟠強奪燕兒時可曾與我商量了?陋室寒酸,在下又初來乍到,就不招待姨太太了。芸香,待我送客!”
身邊兒的小丫鬟芸香被陳斯遠的驟然迸發唬得心下砰砰亂跳,聞言趕忙哆嗦著應承下來,挪步到得薛姨媽身前,低聲道:“姨……姨太太,請吧。”
“這……這……哎!”
薛姨媽臊得滿面暈紅,有心再掰扯兩句,卻見陳斯遠一臉決絕。暗忖面前的少年犯了倔,這會子自個兒再說什麼都聽不進去。
薛姨媽不由得後悔不迭,早知如此,就該先去尋了邢夫人說道說道,有邢夫人這個長輩轉圜,也不至於鬧到如今僵住的地步。
有道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眼下多說無益,不若去尋了邢夫人說項,不拘讓渡多少好處,總要先將這倔驢陳斯遠安撫住才好。
拿定心思,薛姨媽嘆息一聲,起身領著同喜、同貴兩個丫鬟便走。那挎著包袱的香菱猶豫了下,琢磨著自個兒方才那個頭好似白磕了,便隨在薛姨媽之後也往外走。
到得小院裡,薛姨媽略略駐足,瞥了眼昏暗廳堂裡端坐的陳斯遠,又瞥了眼茫然的香菱,思量了一番道:“我既將你送與了遠哥兒,那從今往後你便跟著遠哥兒,不必再回梨香院了。”
香菱納罕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可她素來逆來順受,眼見薛姨媽這般吩咐,也唯有應了聲‘是’,便站定在小院當中。
薛姨媽一行匆匆而去,小丫鬟芸香迴轉身形,略略瞥了站在院中的香菱,便快步入內去回話。
“大爺,姨太太走了。”
陳斯遠應了一聲,思量著做戲做全套,說不得薛姨媽這會子便去尋邢夫人搬救兵了,總要趕在邢夫人來之前造起聲勢來。
因是陳斯遠蹙眉吩咐道:“去東梢間尋了包袱裡的筆墨紙硯來!”
“哎。”芸香應了一聲,大氣兒也不敢喘一聲,輕移蓮步自東梢間裡尋了筆墨紙硯來,又伺候著研磨。
俄爾,便見陳斯遠提筆思量須臾,便徑直往那雪白的牆壁上落墨:
不惜千金買寶刀,
貂裘換酒也堪豪。
一腔熱血勤珍重,
灑去猶能化碧濤。
書罷擲筆負手而立,嘆息一聲道:“芸香。”
“大爺?”芸香緊忙湊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