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不難猜,那張首席是給了一條路,卻是一條比較難走的路,真按照張首席的意思來做,便是一切順利,他侯君束到了黜龍幫也不過是一個頭領,而且是一個有著背主之名的頭領,將來再走下去,前途也不是多麼敞亮。
甚至,這都不是他第一次背主,當日他作為賀蘭氏的門客,在主家被殺的情況下投靠了羅術,佔了賀蘭氏的位置入了幽州,就已經很招人嫌了,再來一次,豈不是三姓家奴?
誰還能看的起他?
除此之外,侯君束本人是有個終極志向的,那便是興復侯氏,重新坐回祖父柳城公的位置。
而按照黜龍幫的規制,便是真要將來在柳城留個附庸,也不可能是他侯君束一個降人頭領來做這個附庸,因為人家張首席本就是北地人,黜龍幫更是群英薈萃,根本不缺這個填坑的蘿蔔。
更不要說,這一戰,幽州軍如果能及時撤退,說不得還有生路……畢竟,河間才是黜龍軍第一目標,此時打幽州軍本意上還是為了打河間;至於幽州,燕山南側四郡人口稠密、城池繁多,北側七八個郡都是如安樂那種一城、兩城的小郡,卻個個地形險要,盤踞著許多本土勢力……真要啃,未必那麼容易下口。
然而,無論怎麼想,怎麼分辨利害,侯君束始終都要面對兩件事:
第一件,正是他剛剛與張行的當面交易,彼時齊紅山之死如鴻毛,張行之言之鑿鑿,自己之心驚肉跳,須都做不得假;第二件,則是黜龍軍昨夜全軍突襲過來,這一手簡直如羚羊掛角,輕易將原本設想中勢均力敵之決戰化為對幽州軍的追亡逐北……幽州軍甚至沒有正面對決的機會,就變成眼下這個局面了。
換句話說,侯君束必須要考慮黜龍軍大獲全勝的結果,考慮黜龍軍這一役就橫掃河北的結果,考慮自己不能履約,面對張首席的雷霆之怒的結果!
“侯將軍!”走了一陣子,一旁的高副將忍不住來問。“咱們是要幹什麼?若要逃,現在就過徐水,若要戰,回去到鄚縣尋總管軍令……為何反而在河道上往來不停啊?”
侯君束聞言陡然勒馬,然後就是仰天一聲長嘆,再低頭說話時,眼淚已經下來了:“高將軍,你不懂,我被人逼到河邊了!”
高副將目瞪口呆,只能訕訕來問:“何事如此?誰逼的你?”
“還能是誰?自然是咱們總管!”侯君束面色通紅,眼淚漣漣,聲音似乎壓低,卻也足以讓周圍幾個人都聽得清楚。“你剛剛沒看到,剛剛路過鄚縣的時候,總管遣一位十八騎出身的心腹出來攔住了我,給我傳了一個軍令……說是可以不追究我敗軍之罪,卻要我來拆掉浮橋,他才好在鄚縣聚集起全軍,背水一戰!”
高副將一愣,不免覺得奇怪:“這種事情,總管為何要侯將軍來做?直接遣一位義兄弟不就行了?”
侯君束連連搖頭:“你不曉得,這種事情若是讓他心腹來做,便是讓整個幽州上下都知道是他本人決意斷的橋,怨恨也都在他身上,而以他的為人,如何會這般做?而偏偏我是個命苦的,是賀蘭氏的餘孽,得他開恩才啟用的,如今自然是不用白不用,用了之後,便是回到幽州,也是要拿我做虎子,摔給大家洩氣的!”
高副將聽到這裡,倒是信了七分,畢竟,做這種事情,肯定是要被千人指、萬人罵的,而從侯君束這裡說開,也的確有些被人拿捏到動彈不得的苦衷。
更重要的是,侯君束這個表情與動作,怎麼看怎麼不像是裝的,真的是被人拿捏住了好不好?
一念至此,其人稍作遲疑,也隱晦的表達了態度:“侯將軍,黜龍賊大舉渡河,殺我們措手不及,而夜間又混亂,路過鄚縣的時候剛剛天亮,總管在後面對局勢有些誤判也屬尋常……可我們呢,乃是親身從齊將軍那裡過來的,總該曉得人家厲害吧?那雄天王的大旗是假的嗎?一壓下來,如旋風掃地。若這般再來兩次,魏將軍又抵擋不得,今日就要一敗塗地了!那敢問四五萬人若沒個退路,便是這徐水再淺,也能淹死人吧?”
很顯然,他們還不曉得雄伯南已經護送著魏文達往南邊去了,怕是來不及掃蕩他們的,而魏文達也沒機會再試著抵擋兩回了。
“你說的我如何不懂?”侯君束在馬上咬牙切齒。“但現在不是被總管逼上來了嗎?怎麼做怕都沒有好結果!”
“大丈夫生於世,又有幾百鐵騎在手,如何能把自己落得個沒好結果?”那高副將掃視了一下明顯惴惴的其餘幾名靠近的騎兵,然後壓低聲音來道。“要我說,侯將軍你不是做過兩次使者嗎?也算是在那張首席跟前有臉的人,投了黜龍幫又如何?”
輪到侯君束目瞪口呆起來。
半晌,其人方才努力來言:“高副將,你自是幽州本地人,家小都在幽州,如何平白生了反心?況且這裡幾百騎,也大多是幽州人……”
“我不是說我們,我是說侯將軍你一個人。”高副將趕緊更正。“侯將軍覺得難做,棄了這裡,直接趁著亂軍往南邊投了張首席便是,我們其餘人假裝沒有接到軍令,直接從此處渡河回了幽州……至於說侯將軍在安樂城的那個小妾,請你放心,我們回去後,立即遣人給送到北地去,等風頭過了,侯將軍再去尋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侯君束聽到對方如此妥當,又見到靠近的幾個其餘騎士都低頭轉向的,儼然也是被那雄天王一擊之威給嚇得存了心思,不由愣住……這,這算個什麼事啊?!
就這樣,侯君束在幾人希冀的目光中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堅定的搖了頭:“不行!羅總管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反的……哪怕他要置我於死地,也要替他做了事情再說!”
高副將幾人明顯失望。
“好了。”侯君束不敢再裝模作樣,大手一揮,算是反過來被對方逼著給了一個說法。“以正午為界,不過一個時辰的樣子罷了,要是到時候總管他們沒有敗退過來,那咱們就拆橋!而要是正午之前總管他們就已經逃了,咱們就不拆!現在,全夥到對岸去,準備好點火的東西,誰要是想違逆軍令,便是要壞我的性命,須曉得我是個被逼到牆角的人,到時絕不留手!”
高副將等人只覺得倒黴,卻也只能隨著對方穿過浮橋,到徐水北岸做準備。
侯君束首鼠兩端不提,另一邊,薛常雄既曉得大勢已去,便懷死志,自然一往無前,其人飛到滹沱河上,半空中巨大的金刀便已經振振作響,明明是明媚春光,卻居然有雷聲作態,以至於隔著七八里遠,正在折返的張公慎營與張十娘代領的李定直屬營數千將士便都望見、聽見這一幕,自然各自心驚。
而更驚的,赫然是剛剛渡河的竇濡!
須知道,跟侯君束不同,竇濡斷橋之舉純屬臨機決斷,而且也是趁本部渡後以竇氏親衛監督動手,部中大部分士卒都是不曉得此事的,少部分參與其中的,也都茫茫然……故此,金刀振振,橫過滹沱河上空,竇濡部上下瞬間歡呼雀躍,只以為是總管親自衝鋒在前。
竇濡本人及其部分家族親衛卻是驚駭欲死。
慌張中,竇濡還是有些急智的,其人直接翻滾下馬,便來解開披風,置換鎧甲。
然而,甲冑這玩意是能輕易換掉的嗎?尤其是人家宗師真氣外放,行動這般神速。